“昨夜月色實在太好了,在書房裏坐不牢。等到後半夜上雲了,人也倦了,一點都不曾做啊。”他不禁苦笑了。“你看!那豈不是與燈油有仇?前個月才買來一箱火油,又快完了。去年你在教書的時候,一箱可點三個多明呢。——趙媽,不是嗎?”妻說時向著女仆,似乎要叫她作證明。
“火油用完了,橫豎先生會買來的。怕什麼?嗄,滿姑娘!”女仆拍著阿滿笑說。
“洋油也是爸爸買來的,米也是爸爸買來的。阿吉的《小朋友》也是爸爸買來的,屋裏的東西,都是爸爸買來的。”阿滿把快要睡去的眼張開了說。
女仆的笑談,阿滿的天真爛漫的稚氣,引起了他生活上的憂慮,妻不知為了什麼,也默然了,隻是俯了頭動著針子,一時沉默支配著一室。
三個月來的經過,很迅速地在他心上舒展開了:三個月前,他棄了多年懨倦的教師生涯,決心憑了僅僅夠支持半年的貯蓄,回到白馬湖家裏來,把一向當作副業的筆墨工作,改為正業,從文字上去開拓自己的新天地。“每日創作若幹字,翻譯若幹字,餘下來的工夫便去玩山看水。”
當時的計劃,不但自己得意,朋友都豔羨,妻也讚成。三個月來,書齋是打疊得很停當了,房子是裝飾得很妥貼了,有可愛的盆栽,有安適的幾案,日日想執筆,刻刻想執筆,終於無所成就,雖著手過若幹短篇,自己也不滿足,都是半途輟筆,或憤憤地撕碎了投入紙簍裏。所有的時間,都消磨在風景的留戀上。在他,朝日果然好看,夕陽也好看,
新月是嫵媚,滿月是清澈,風來不禁傾耳到屋後的鬆籟,雨霽不禁放眼
到牆外的山光,一切的一切,都把他牢牢地捉住了。
想享樂自然,結果做了自然的奴隸,想做湖上詩人,結果做了湖上懶人,這也是他所當初萬不料及,而近來深深地感到的苦悶。
“難道就這樣過去嗎?”他近來常常這樣自訟。無論在小飲時,散步時,看山時。
壁間時鍾打九時。
“咿呀!已九點鍾了。時候過去真快!”妻拍醒伏了睡熟在膝前的阿滿,把工作收拾了,吩咐女仆和阿吉去睡。他懶懶地從藤椅子上立起身來,走向書齋去。
“不做末,早睡羅!”妻從背後叮囑。
“呃。”他回答,“今夜是一定要做些的了,難道就這樣過去嗎?從今夜起!”又暗自堅決了心。
立時,他覺得全身就緊湊了起來,把自己從方才懶洋洋的氣分中拉出了,感到一種勝利的愉快。進了書齋門,急急地摸著火柴把洋燈點起,從抽屜裏取出一篇近來每日想做而終於未完工的短篇稿來,吸著煙,執著自來水筆,沉思了一會,才添寫了幾行,就覺得筆滯,不禁放下筆來舉目凝視到對麵壁間的一幅畫上去。那是朽道人十年前為他作的山水小景,畫著一間小屋,屋前有梧桐幾株,一個古裝人兒在樹下背負了手看月。題句是,“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負此梧桐月色也。”他平日很愛這畫,一星期前,他因看月引起了清趣,才將這畫尋出,把別的畫換了,掛在這裏的。他見了這畫,自已就覺得離塵脫俗,作了畫中人了。昨夜妻在睡夢中聽到他念的,就是這畫上的題句。
他吸著煙,向畫幅悠然了一會,幾乎又要踱出書齋去。因了方才的決心,總算勉強把這誘惑抑住。同時,猛憶到某友人“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但是也不能抵一錢用”的話。不覺對於這素所心愛的畫幅,感到
一種不快。他立起身把這畫幅除去。一時壁間空洞洞地,一室之內,頓
失了布置上的均衡。
“東西是非掛些不可的,最好是掛些可以刺激我的東西。”
他這樣自語了,就自己所藏的書畫中,想來想去,忽然想到他的畏友弘一和尚的“勇猛精進”四字的小額來。“好,這個好!掛在這裏,大小也相配。”
他攜了燈從畫箱裏費了許多工夫把這小額尋出,恐怕家裏人驚醒,輕輕地釘在壁上。
“勇猛精進”!他坐下椅子去默念著看了一會,複取了一張空白稿子,大書“勤靡餘暇心有常閑”八字,用圖畫釘釘在橫幅之下。這是他在午睡前在陶集中看到的句子。“是的,要勤靡餘暇,才能心有常閑。我現在是安逸而心忙亂啊!”他大徹大悟似地默想。
一切安頓完畢,提出筆來正想重把稿子續下,未曾寫到一張,就聽到外麵時鍾丁地敲一點。他不覺放下了筆,提起了兩臂,張大了口,對著“勇猛精進”的小額和“勤靡餘暇心有常閑”八字,打起嗬欠來。
攜了燈回到臥室去,才出書齋,見半庭都是淡黃的月色,花木的影映在牆上,輪廓分明地微微搖動著,他信步跨出庭間,方才畫上的題句,不覺又上了他的口頭:“明日事自有明日,且莫負此梧桐月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