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小說 5.
流.彈
蘭芳姑娘跟了我弟婦四太太到上海來,正是我長女吉子將遷柩歸葬的前一個月。她是四太太親戚家的女兒,四太太有時回故鄉小住,常來走動,四太太自己沒有兒女,也歡迎她作伴,因此和我家吉子、滿子成了很熟的朋友。尤其是吉子,和她年齡相仿,彼此更莫逆。吉子到上海以後,常常和她通信。她是早沒有父親的,家裏有老祖父、老祖母、母親,還有一個弟弟,一家所靠的就是老祖父。今年她老祖父病故的時候,吉子自己還沒有生病,接到她的報喪信,曾為她歎息:
“蘭芳的祖父死了,蘭芳將怎麼好啊!一家有四五個人吃飯,叫她怎麼負擔得起!”
這次四太太到故鄉去,回來的時候蘭芳就同來了。我在四弟家裏看見她。據她告訴我,打算在上海小住幾日,於冬至前後吉子遷柩的時候跟我們家裏的人回去,順便送吉子的葬。從四太太的談話裏知道她家的窘況,求職業的迫切,看情形,似乎她的母親還托四太太代覓配偶的。“三伯伯,可有法子替蘭芳薦個事情?蘭芳寫寫據說還不差,吉子平日
常稱讚她。在你書局裏做校對是很相宜的。”四太太當了蘭芳的麵對
我說。
“女子在上海做事情是很不上算的。我們公司裏即使薦得進去,也隻是起碼小職員,二十塊大洋一月,要自己吃飯,自己住房子,還要每天來去的電車錢,結果是賠本。對於蘭芳有什麼益處呢?”我設身處地地說。
“那麼,依你說怎樣?”四太太皺起眉頭來了。“蘭芳已二十歲了吧,請你替她找個對象啊!做了太太,什麼都解決了。哈哈!”我對了蘭芳半打趣地說。“三伯伯還要拿我尋開心。”蘭芳平常也叫我三伯伯。“我的誌願,吉子姐最明白,可惜她現在死去了。我情願辛苦些,自己獨立,隻要有飯吃,什麼工作都願幹,到工場去當女工也不怕。”
“她的親事,我也在替她留意,但這不是一時可以成功的,還是請你替她薦個事情吧。她如果做事情了,食住由我擔任,賠本不賠本,不要你替她擔心。”四太太說。“事情並不這樣簡單。從這裏到老三的店裏,電車錢要二十一個銅板,每日來回兩趟,一個月就可觀了;還有一頓中飯要另想法子。——況且商店都在裁員減薪,薦得進薦不進,也還沒有把握。”這次是老四開口了。四太太和蘭芳麵麵相覷,空氣忽然嚴重起來。“且再想法吧,天無絕人之路。”我臨走時雖然這樣說,卻感到沉重的負擔。近年來早不關心了的婦女問題,家庭問題,女子職業問題等等,一齊在我胸中浮上。坐在電車裏,分外留意去看女人,把車中每個女人的生活來源來試加打量,在心裏瞎猜度。
吉子遷葬的前一日,家裏的人正要到會館去作祭,蘭芳跑來說,四太太想過一個熱鬧的年,留她在上海過了年再回去。她明天不預備跟我們家裏的人同回去送葬了,特來通知,順便同到會館裏去祭奠吉子一次,見一見吉子的棺材。
從會館回來,時候已不早,妻留她宿在這裏,第二天,家裏的人要
回鄉去料理葬事,隻我和滿子留在上海,滿子怕寂寞,邀她再作伴幾天。她勉強多留了一夜。第三天早晨我起來的時候,已不見她,原來她已冒雨雇車回四太太那裏去了。吃飯桌上擺著一封貼好了郵票的信,據說是因為天雨,又不知道這一帶附近的郵筒在哪裏,所以留著叫滿子代為投入郵筒的。
“在這裏作了一天半的客,也要破工夫來寫信?”我望著信封上娟秀的字跡,不禁這樣想。信是寄到杭州去的,受信人姓張,照名字的字麵看去,似乎是一個男子。隔了一二天,我有事去找老四,一進門,就聽見老四和四太太在談著什麼“電報”的話。桌子上還擺著電報局的發報收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