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精品選 小說 5.(3 / 3)

“哦,就是蘭芳嗎?在那裏。尊姓是張,哦……那麼找滿子有什麼事?”

“我想到令弟家裏去找蘭芳。聽說令弟的太太很古板,直接去有些不便,所以想托滿子叫出蘭芳來會麵。我們的關係,滿子是很明白的。今天她不在家,真不湊巧。”

“那麼請等一等,滿子說不定就可回來的。”我假作什麼都不知道。

別的客人都走了,客堂間裏隻我和新來的客人相對坐著。據他自說,曾在白馬湖念過書,和吉子是同學,也曾到過我白馬湖的家裏幾次,現在杭州某機關裏當書記。“據說吉子的靈柩已運回去了,她真死得可惜!”他望著壁間吉子的照相說。

我苦於無話可對付,隻是默然地向著客人看。小鍾的短針已快將走到二點的地方,滿子還不回來。“滿子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我隻好直接去了。”客人立起身來去提那放在坐椅旁的皮箱。

“戲劇快要開幕了,不知怎樣開場,怎樣收場!”我送客到門口。望著他的後影這樣私忖。

為了有事要和別人接洽,我不久也就出去了,黃昏回來捺了好幾次門鈴,才見滿子來開門。

“爸爸,張××來找你好幾次了。他到了四媽那裏,要叫蘭芳一起出去,被四媽大罵,不準他進去。他在門外立了三個鍾頭,四媽在裏麵罵了三個鍾頭。他來找你好幾次了,現在住在隔壁弄堂的小旅館裏,臉孔青青地,似乎要發狂。我和娘姨都怕起來,所以把門關得牢牢地。 —今天我幸而出去了,不然他要我去叫蘭芳,去叫呢還是不去叫?”

“他來找我做什麼?”“他說要托你幫忙。他說要自殺,蘭芳也要自殺,真怕煞人!”才捧起夜飯碗,門鈴又狂鳴了。娘姨跑出來露著驚惶的神氣。“一定又是他。讓他進來嗎?”“讓他進來。”我拂著筷子叫娘姨去開門。來的果然就是張××,

那神情和方才大兩樣了,本來蒼白的臉色,加添了灰色的成分,從金絲邊的眼鏡裏,閃出可怕的光。我請他一同吃夜飯,他說已在外麵吃過,就坐下來氣喘喘地向我訴說今天下午的經過。

“我出世以來,不曾受到這樣的侮辱過。戀愛是神聖的,為什麼可以妨害我們?我總算讀過幾年書,是知識階級,受到這樣的侮辱,隻好自殺了。我預先聲明,我要為戀愛奮鬥到底,自殺以前,必定要用手槍把罵我的人先打殺!還有蘭芳,看那情形也要自殺的,說不定就在今天晚上。……”他越說越興奮,仿佛手槍就在懷中,又仿佛自殺的慘變即在目前的樣子。我默然地聽他說,看他裝手勢,一壁趕快吃完了飯。

“請問,你現在到我這裏來為了什麼?”我坐在他旁邊,重新改變

了態度從頭問。他似乎有些清醒了。“一來是想報告今天的經過;二來是想請先生幫忙。”說時氣焰已減退了許多。“這經過於我無關,用不著向我報告。至於幫忙,更無從談起。我

不知道你和蘭芳的情誼,蘭芳又不是我的親戚。我連做媒人的資格都沒

有,何況你們是戀愛!”我冷淡地說。

“先生是我們的老前輩,關於戀愛,曾翻譯過好幾種書,又曾發表過許多篇文章。我們對於這些著作,平日是常作經典讀的。在先生看來,我們青年應該戀愛嗎?”“我決不反對戀愛。可是慚愧得很,自己卻未曾有過戀愛的經驗。關於這點,我倒應該向你受教的。聽說你已結過婚,而且有了兒女了。你戀愛蘭芳,本身當然有許多荊棘。你居然不怕,我真佩服你有勇氣。”

他默然了一會,似乎在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