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霓君來信,知道《三星集》同《索赫拉與魯斯通》在預備寄給你了。這也好,標點如不能照原,可一律改作圈子,最好隻賣第二本。我五月的二十美金仍然是要寄給你的。賣書所得,除扣去我欠你的錢以外,一部分你同皚嵐可以救急,一部分請代我寄給霓君。我如今仍在希校,雖然不能同業,我卻希望能同學。皚嵐、明德我也希望他們來這裏。你們可以先到此處交涉,結果不滿意,盡可進西北大學,奧亥阿大學,或羅倫士,或威斯康辛大學。西北就在城外,奧校八點鍾的火車,羅校威校五點鍾。車費當然由監督處料理。
皚嵐同我生成了隻能作文章,我們隻好把五十年後的事業提前來作。他是作小說的人,自然應當住在大城裏麵,才可多見多聞。他寄來《認識》一期,我已經收到,小說的技術很有進步。他的長篇小說據廣告看來就要印了,我很望早日見到。
楊先生處請代問一聲我欠消夏團一共多少錢。以前我向趙國材交涉好了,由回國川資中扣還。他叫我查明款項多少再扣。後來音信毫無,怕是新舊交代中錯過了。再請你問一句,我好把數目告訴梅貽琦。
子沅.(一九二九,三月七日)
十七
念生:
二月十八日信收到。出洋事據大家看來,都覺得不成問題,你請放下心來念書好了,把這半年苦過去就成。什麼學校都可以,這句話實在很對。我們是念書,不是念學堂,所以我希望你們都到俄亥阿來。中國菜館一出門就是,用錢很省。環境比芝加哥好得不知多少。五月一號準可寄二十美金。楊先生處我要由監督處在回國川資中扣回。明德要學商業,妙極。你學文學實業都好,現在不必理會,到了這裏再定好了。為中國鞠躬盡瘁,這是我們早已選定的了。至於由那條路前進,那都是一樣的。“祁山”要是想印我的書,先由他們印《索赫拉》罷。但不必由我們勉強他們,初開書局經費不見得充足,詩可是賣不了錢的。總之,不要由我們發動就是。現在說兩件瑣碎事,治裝時可買本國作鐵箱,皮包,(錢少隻買一箱一包,)三星公司藤包各一。衣裳隻須作一套春季的,(不要由小店作,)顏色不深不淺,要single lin-ing,(好暖時可用),要兩條褲。作兩套最好,都是春秋季可穿。(夏季也能用。)船上穿髒一套,車上可以換。要一件毛汗衣woolen underwear(union suit)好船上冷的時候貼身穿上。這等於本國的絨布小褂褲,暖和得多就是。不是sweater。布汗衣cottonunderwear(union suit)半打。中國內衣公司襯衫五件shirt,有錢可以作些綢襯衫。不要買硬領,全買軟領,最低最好(low-necked soft collars)。有連領襯衫shirts with collar attached,五件中可買兩件。不要白番布鞋,一雙黑皮鞋就夠。兩雙最好,(一雙深棕色的,)不要草帽,一頂氈帽就成(felt hat不是velour hat)。帽子要十塊左右,省得扔去另買。鞋子同一道理。有錢可作一件雨衣。船上車上平均兩天要換衣換襪,省得外衣與鞋子生氣味。我們這幾個人都像是一家人,我從前又上過多少當,所以瑣碎的說了一番。我有幾件事托你們,市場或小市中請代買幾個古錢,最多一角銀市一個。另要一些中國風景或古物明信片,要好不要多,十張以內。另在上海有一種壓發絲網,男人用的。便宜的隻要兩角小洋一個,請代買五個到十個。
(未署名)(一九二九,三月三十日)
十八
念生:
我既然暑假就要回國,譯詩集請不必忙著付印罷,將來自己印,總能印得如意多多。你這一番幫忙,我仍是十分感謝。你同皚嵐,我大概秋天見不了麵,因為我想繞道歐洲。要是路費不夠,我們卻一定可以在舊金山相會。說了一大截,還不曉得你們可已經聽我告訴過暑假回國的原因否?這是一多由叔鋪轉告訴與我,秋天要邀我去武漢大學幫他忙,大概是教授名義。我將來看著時機到了,一定要慫恿××與×××脫離關係。我自己更是一直反對×××到底。明天星期五,下午無課,我去寄二十美金給你。望轉告皚嵐,《認識》兩期收到了。我喜歡那一段寫麼子騎背的文章。近來看報,說黃天籟橫渡太平洋的計劃仍在進行,心裏很舒服。
子沅.(一九二九)五月二日
十九
念生:
你到底是在西部停下呢,還是想東去?到底是決定了從事實業呢,還是照舊想研究文學?我以前早就講過了,投身實業的人,雖然不能“研究”文學了,但到中年老年,還一樣可以作文。你想,你那些描寫郊野生活的散文,豈不都是你從前所曾“生活”過的,又那是從文學裏研究出來的呢?並且從事實業的人,隻要他不是陋者,他總會在“公退之暇”,讀詩讀文,賞玩藝術的。我並不是說實業比文章高,然而在現
今,實業確比文章要緊。有了飯吃以後,自然是應該發展藝術文學,但是如今中國正在餓著肚皮,種五穀自然是要務了。我這十年內決定作些戲劇,批評,翻譯,還要開書店,也是想在文學上作一點致用之業的意思。我相信你從事實業以後,將來一定會有很豐富的材料,作出很特別的小說詩文來。所以我們打算開的這個“作者書店”,仍舊要你作一根台柱子。我覺得你有一股奇氣,那些散文便是一絲朝色在蛋白的晨光之內蘊含著燦爛之未來。我預祝你在中年作一個大實業家,到老年再作一個大文學家。我這來美的兩年,改了三次學堂:第一次因為法文教科書裏把中國人叫作“猴子”,我離開了羅倫士。第二次因為教授居然疑心到我不曾將借用的書歸還,我離開了芝加哥。第三次彭基相說是聞一多要我回去武昌教書,我就不考了。希奇古怪的事也看過不少,獷野,無信,下作,嫉妒,陰險,真是無所不有。惡疾之噩夢我也作過,醒過來之後,雖然知道了是虛,但那黑夜我到現在想起來,還覺得不舒服。罪惡這東西,我從前全是書生之見,以為極其浪漫,這次來了西部,看見了真的罪惡,才把銀色的幻影一陣狂風給刮走了。這次舊金山的土案,又有某君帶了許多圖書館裏的書回國。又有某人自己偷了別人的信,嫁禍在無辜者身上。又有某人月入一百七十元,想向我買那張芝加哥來回車票的半票,我賣給×××了。他又向斯校某同學去買,這來回票共價洋九十元,照理應當每人出四十五元,他說:“你從芝加哥來,一趟應當要多少錢?”“七十八。”“那麼我付你十二塊罷。”另有一個同學聽到這個卑鄙調頭,把他大罵一頓,推出門去。這一位是從前威士康辛的政客。像這樣看來,將來回去了,還不是一個賣國賊。我看到這幾件事情以後,把以前對於罪惡的浪漫見解徹底推翻了。那個土案中的女人,聽說通五六種語言。拿書的是“哲學家”,“十二塊”的也鬼聰明。由此看來,一個人決不可沒有骨頭。西方文學誠然也有頹廢的一方麵,但是像但忒這樣有骨頭的人也多的很。不說別的,單講法國,中國現在一聽到這兩個字,立刻就想到淫書,巴黎性病等等,殊不知那隻是一相。就說盧梭吧,他小偷小竊,也犯得不少,他見了什麼女人,就發生戀愛;但是他也有他的骨頭:即如他作過一本書,犯了眾怒,連他退避的鄉村中,無大無小,都是見他出來了就叱他,在他後麵扔石子;他硬起來,偏要在路上走,每天照樣一毫不改。這不就是嶽飛文天祥的精神嗎?我以為現在國內對於西方文學的誤解太大了,他們以為消沉,放縱的文學就把西方的文學包括盡了。殊不知偉大,雄渾,健強的佳著,西方更多呢?即如我近來把Brieux的戲劇三種的英譯本重讀過一遍,這三篇討論的婚姻,生產,性病三個問題,多麼嚴肅,多麼如火如荼,這不過信手拈的一個例子罷了。回國以後,應當提倡將西方文學全盤介紹。這項工作我們的書店就該負最大的責任。趙景深兄是專力譯事的人,我將來想在書籍方麵幫他多多搜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