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精品選 短篇小說 3.(1 / 3)

許地山精品選 短篇小說 3.

黃昏後

承歡、承璠兩姊妹在山上采了一簍羊齒類的幹草,是要用來編造果筐和花籃的。他們從那條崎嶇的山徑一步一步地走下來,剛到山腰,已是喘得很厲害;二人就把簍子放下,歇息一會。

承歡底年紀大一點,所以她底精神不如妹妹那麼活潑,隻坐在一根橫露在地麵的榕樹根上頭;一手拿著手巾不歇地望臉上和脖項上揩拭。她底妹妹坐不一會,已經跑人樹林裏,低著頭,慢慢找她心識中底寶貝去了。

喝醉了的太陽在臨睡時,雖不能發出他固有的本領,然而還有餘威把他底妙光長箭射到承歡這裏。滿山底岩石、樹林、泉水,受著這妙光底賞賜,越覺得秋意闌珊了。汐漲的聲音,一陣一陣地從海岸送來,遠地的歸鳥和落葉混著在樹林裏亂舞。承歡當著這個光景,她底眉、目、唇、舌也不覺跟著那動的東西,在她那被日光熏黑了的麵龐飛舞著。她高興起來,心中底意思已經禁止不住,就順口念著:“碧海無風濤自語;丹林映日葉思飛!……”還沒有念完,她底妹妹就來到跟前,衣裾

裏兜著一堆的葉子,說:“姊姊,你自己坐在這裏,和誰說話來?你也不去幫我檢檢葉子,那邊還有許多好看的哪。”她說著,順手把所得的枯葉一片一片地拿出來,說:“這個是蚶殼……這是海星……這是沒脊鰭的翻車魚……這卷得更好看,是爸爸吸的淡芭菰……這裏……”她還要將那些受她想像變化過的葉子,一一給姊姊說明;可是這樣的講解,除她自己以外,是沒人願意用工夫去領教的。承歡不耐煩地說:“你且把它們擱在簍裏罷,到家才聽你的,現在我不願意聽咧。”承璠斜著眼瞧了姊姊一下,一麵把葉子裝在簍裏,說:“姊姊不曉得又想什麼了。在這裏坐著,願意自己喃喃地說話,就不願意聽我所說的!”承歡說:“我何嚐說什麼,不過念著爸爸那首《秋山晚步》罷了。”她站起來,說:“時候不早了,咱們走罷。你可以先下山去,讓我自己提這簍子。”承璠說:“我不,我要陪著你走。”

二人順著山徑下來,從秋的夕陽渲染出來等等的美麗已經布滿前路:霞色、水光、潮音、穀響、草香等等更不消說;即如承歡那副不白的臉龐也要因著這個就增了幾分本來的姿色。承歡雖是走著,腳步卻不肯放開,生怕把這樣晚景錯過了似的。她無意中說了聲:“呀!妹妹,秋景雖然好,可惜太近殘年咧。”承璠底年紀隻十歲,自然不能懂得這位十五歲的姊姊所說的是什麼意思。她就接著說:“挨近殘年,有什麼可惜不可惜的?越近殘年越好,因為殘年一過,爸就要給我好些東西玩,我也要穿新做的衣服——我還盼望它快點過去哪。”

她們底家就在山下,門前朝著南海。從那裏,有時可以望見遠地裏一兩艘法國巡艇在廣州灣駛來駛去。姊姊們也說不清她們所住的到底是中國地,或是法國領土;不過時常理會那些法國水兵愛來村裏胡鬧罷了。剛進門,承璠便叫一聲:“爸爸,我們回來了!”平常她們一回來,父親必要出來接她們;這一次不見他出來,承歡以為她父親底注意是貫注在書本或雕刻上頭,所以教妹妹不要聲張,隻好靜靜地走進來。

承歡把簍子放下,就和妹妹到父親屋裏。

她們底父親關懷所住的是南邊那間屋子,靠壁三五架書籍。又陳設了許多大理石造像——有些是買來的,有些是自己創作的。從這技術室進去就是臥房。二人進去,見父親不在那裏。承歡向壁上一望,就對妹妹說:“爸爸又拿著基達爾出去了。你到媽媽墳上,瞧他在那裏不在。我且到廚房弄飯,等著你們。”

她們母親底墳墓就在屋後自己底荔枝園中。承璠穿過幾棵荔枝樹,就聽見一陣基達爾底樂音,和著她父親底歌喉。她知道父親在那裏,不敢驚動他底彈唱,就躡著腳步上前。那裏有一座大理石的墳頭,形式雖和平常一樣,然而西洋底風度卻是很濃的。瞧那建造和雕刻的工夫,就知道平常的工匠決做不出來;一定是關懷親手所造的。那墓碑上不記年月,隻刻著“佳人關山恒媚”,下麵一行小字是“夫關懷手泐”。承璠到時,關懷隻管彈唱著,像不理會他女兒站在身旁似的。直等到西方底回光消滅了,他才立起來,一手挾著樂器,一手牽著女兒,從園裏慢慢地走出來。

一到門口,承璠就嚷著:“爸爸回來了!”她姊姊走出來,把父親手裏底樂器接住,且說:“飯快好啦,你們先到廳裏等一會,我就端出來。”關懷牽著承璠到廳裏,把頭上底義帽脫下,掛在一個衣架上頭,回頭他就坐在一張睡椅上和承璠談話。他底外貌像一位五十歲左右的日本人,因為他底頭發很短,兩撇胡子也是含著外洋底神氣。停一會,承歡端飯出來,關懷說:“今晚上咱們都回得晚。方才你妹妹說你在山上念什麼詩;我也是在書架上偶然檢出十幾年前你媽媽寫給我的《自君之出矣》,我曾把這十二首詩入了樂譜,你媽媽在世時很聽這個;到現在已經十一二年不彈這調了。今天偶然被我翻出來,所以拿著樂器走到她墳上再唱給她聽;唱得高興,不覺反複了幾遍,連時間也忘記了。”承歡說:“往時爸爸到墓上奏樂,從沒有今天這麼久;這詩我不曾聽

過……”承璠插嘴說:“我也不曾聽過。”承歡接著說:“也許我在當

時年紀太小不懂得。今晚上的飯後談話,爸爸就唱一唱這詩,且給我們說說其中底意思罷。”關懷說:“自你四歲以後,我就不彈這調了,你自然是不曾聽過的。”他撫著承璠底頭,笑說:“你方才不是聽過了嗎?”承璠搖頭說:“那不算,那不算。”他說:“你媽媽這十二首詩沒有什麼可說的,不如給你們說咱們在這裏住著的緣故罷。”

吃完飯,關懷仍然倚在睡椅上頭,手裏拿著一枝雪茄,且吸且說。這老人家在燈光之下說得眉飛目舞,教姊姊們底眼光都貫注在他臉上,好像藏在葉下的貓兒凝神守著那翩飛的蚨蝶一般。

關懷說:“我常願意給你們說這事,恐怕你們不懂得,所以每要說時,便停止了。咱們住在這裏,不但鄰舍覺得奇怪,連阿歡,你底心裏也是很詫異的。現在你底年紀大了,也懂得一點世故了,我就把一切的事告訴你們罷。

“我從法國回到香港,不久就和你媽媽結婚。那時剛要和東洋打仗,鄧大人聘了兩個法國人做顧問,請我到兵船裏做通譯。我想著,我到外洋是學雕刻的,通譯,那裏是我做得來的事,當晚就推辭他。無奈鄧大人一定要我去,我礙於情麵也就允許了。你媽媽雖不願意,因為我已允許人家,所以不加攔阻。她把腦後底頭發截下來,為我做成那條假辮。”他說到這裏,就用雪茄指著衣架,接著說:“那辮子好像叫賣的幌子,要當差事非得帶著它不可。那東西被我用了那麼些年,已修理過好幾次,也許現在所有的頭發沒有一根是你媽媽的哪。

“到上海的時候,那兩個法國人見勢不佳,沒有就他底聘。他還勸我不用回家,日後要用我做別的事,所以我就暫住在上海。我在那裏,時常聽見不好的消息,直到鄧大人在威海衛陣亡時,我才回來。那十二首詩就是我入門時,你媽媽送給我的。”

承歡說:“詩裏說的都是什麼意思?”關懷說:“互相贈與的詩,

無論如何,第三個人是不能理會,連自己也不能解釋給人聽的。那詩還擱在書架上,你要看時,明天可以拿去念一念。我且給你說此後我和你媽媽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