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精品選 短篇小說 4.
綴網勞蛛
我像蜘蛛,命動就是我底網。我把網結好,還住在中央。
呀,我底網甚時節受了損傷!這一壞,教我怎地生長?生的巨靈說:“補綴補綴罷,”世間沒有一個不破的網。
我再結網時,要結在玳瑁梁棟珠璣簾櫳;或結在斷井頹垣荒煙蔓草中呢?
生的巨靈按手在我頭上說:
“自己選擇去罷,
你所在的地方無不興隆、亨通。”
雖然,我再結的網還是像從前那麼脆弱,
敵不過外力衝撞;
我網底形式還要像從前那麼整齊——
平行的絲連成八角、十二角的形狀嗎?
他把“生的萬花筒”交給我,說:
“望裏看罷,
你愛怎樣,就結成怎樣。”
呀,萬花筒裏等等的形狀和顏色
仍與從前沒有什麼差別!
求你再把第二個給我,
我好謹慎地選擇。
“咄咄!貪得而無智的小蟲!
自而今回溯到榅鴻,
從沒有人說過裏麵有個形式與前相同。
去罷,生的結構都由這幾十顆‘彩琉璃屑’幻成種種,
不必再看第二個生的萬花筒。”
那晚上底月色格外明朗,隻是不時來些微風把滿園底花影移動得不歇地作響。素光從椰葉下來,正射在尚潔和她底客人史夫人身上。她們二人底容貌,在這時候自然不能認得十分清楚,但是二人對談的聲音卻像幽穀底回響,沒有一點模糊。
周圍的東西都沉默著,像要讓她們密談一般:樹上底鳥兒把喙插在翅膀底下;草裏底蟲兒也不敢做聲;就是尚潔身邊那隻玉煪,也當主人所發的聲音為催眠歌,隻管煝煁地沉睡著。她用纖手撫著玉煪,目光注在她底客人身上,懶懶地說:“奪魁嫂子,外間的閑話是聽不得的。這事我全不計較——我雖不信定命的說法,然而事情怎樣來,我就怎樣對付,毋庸在事前預先謀定什麼方法。”
她底客人聽了這場冷靜的話,心裏很是著急,說:“你對於自己底前程不太注意了!若是一個人沒有長久的顧慮,就免不了遇著危險,外人底話雖不足信,可是你得把你底態度顯示得明了一點,教人不疑惑才是。”
尚潔索性把玉煪抱在懷裏,低著頭,隻管摩弄。一會兒,她才冷笑了一聲,說:“哧哧,奪魁嫂子,你底話差了,危險不是顧慮所能閃避的。後一小時的事情,我們也不敢說準知道,那裏能顧到三四個月、三兩年那麼長久呢?你能保我待一會不遇著危險,能保我今夜裏睡得平安麼?縱使我準知道今晚上曾遇著危險,現在的謀慮也未必來得及。我們都在雲霧裏走,離身二三尺以外,誰還能知道前途的光景呢?經裏說:‘不要為明日自誇,因為一日要生何事,你尚且不能知道。’這句話,你忘了麼?……唉,我們都是從渺茫中來,在渺茫中住,望渺茫中去。若是怕在這條雲封霧鎖的生命路程裏走動,莫如止住你底腳步;若是你有漫遊的興趣,縱然前途和四圍的光景暖昧,不能使你嚐心快意,你也是要走的。橫豎是往前走,顧慮什麼?
“我們從前的事,也許你和一般僑寓此地的人都不十分知道我不願意破壞自己底名譽,也不忍教他出醜。你既是要我把態度顯示出來,我就得略把前事說一點給你聽,可是要求你暫時守這個秘密。
“論理,我也不是他底……”
史夫人沒等她說完,早把身子挺起來,作很驚訝的樣子,回頭用焦
急的聲音說:“什麼?這又奇怪了!”
“這倒不是怪事,且聽我說下去。你聽這一點,就知道我底全意思了。我本是人家底童養媳,一向就不曾和人行過婚禮——那就是說,夫婦底名分,在我身上用不著。當時,我並不是愛他,不過要仗著他底幫助,救我脫出殘暴的婆家。走到這個地方,依著時勢的境遇,使我不能不認他為夫……”
“原來他們底家有這樣特別的曆史。……那麼,你對於長孫先生可以說沒有精神的關係,不過是不自然的結合罷了。”
尚潔莊重地回答說:“你底意思是說我們沒有愛情麼?誠然,我從不會在別人身上用過一點男女底愛情;別人給我的,我也不會辨別過那是真的,這是假的。夫婦,不過是名義上的事;愛與不愛,隻能稍微影響一點精神底生活,和家庭底組織是毫無關係的。
‘他怎樣想法子要奉承我,凡認識我的人都覺得出來。然而我卻沒有領他底情,因為他從沒有把自己底行為檢點一下。他底嗜好多,脾氣壞,是你所知道的。我一到會堂去,每聽到人家說我是長孫可望底妻子,就非常的慚愧。我常想著從不自愛的人所給的愛情都是假的。
“我雖然不愛他,然而家裏的事,我認為應當替他做的,我也樂意去做。因為家庭是公的,愛情是私的。我們兩人底關係,實在就是這樣。外人說我和譚先生的事,全是不對的。我底家庭已經成為這樣,我又怎能把它破壞呢?”
史夫人說:“我現在才看出你們底真相,我也回去告訴史先生,教他不要多信閑話。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一個純良的女子,神必保佑你。”說著,用手輕輕地拍一拍尚潔底肩膀,就站立起來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