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精品選 短篇小說 12.
女兒心
一
武昌豎起革命底旗幟已經一個多月了。在廣州城裏的駐防旗人個個都心驚膽戰,因為殺滿洲人的謠言到處都可以聽得見。這年的夏天,一個正要到任的將軍又在離碼頭不遠的地方被革命黨炸死,所以在這滿伏著革命黨的城市,更顯得人心惶惶。報章上傳來消息都是民軍勝利,“反正”的省分一天多過一天。本城底官僚多半預備掛冠歸田;有些還能很驕傲地說:“腰間三尺帶是我殉國之具。”商人也在觀望著,把財產都保了險或移到安全的地方—香港或澳門。聽說一兩日間民軍便要進城,住在城裏的旗人更嚇得手足無措。他們真怕漢人屠殺他們。
在那些不幸的旗人中,有一個人,每天為他自己思維,卻想不出一個避免目前的大難的方法。他本是北京一個世襲一等輕車都尉,隸屬正紅旗下,同時也曾中過舉人;這時在鎮粵將軍衙門裏辦文書。他底身材很雄偉,若不是頷下底大髯胡把他底年紀顯出來,誰也看不出他是五十多歲的人。那時已近黃昏,堂上底燈還沒點著,太太旁邊坐著三個從十一歲到十五六歲的子女,彼此都現出很不安的狀態。他也坐在一邊,捋著胡子,沉靜地看著他底家人。
“老爺,革命黨一來,。我們要往那裏逃呢?”太太破了沉寂,很誠懇問她底老爺。
“哼,望那裏逃?”他搖頭說:“不逃,不逃,不能逃。逃出去無異自己去找死。我每年的俸銀二百多兩,合起衙門裏底津貼和其它的入款也不過五六百兩,除掉這所房子以外也就沒有什麼餘款。這樣省省地過日子還可以支持過去,若一逃走,縱然革命黨認不出我們是旗人,僥幸可以免死,但有多少錢能夠支持咱家這幾口人呢?”
“這倒不必老爺掛慮,這二十幾年來我私積下三萬多塊,我想咱們不如到海邊去買幾畝地,就作了鄉下人也強過在這裏擔心。”
“太太底話真是所謂婦人女子之見。若是那麼容易到鄉下去落戶,那就不用發愁了。你想我底身分能夠撇開皇上不顧嗎?做奴才得為主子,做人臣得為君上。他們漢官可以革命,咱們可就不能。革命黨要來,在我們底地位就得同他們開火;若不能打,也不能棄職而逃。”
“那麼,老爺忠心為國一定是不逃了。萬一革命黨人馬上殺到這裏來,我們要怎辦呢?”
“大丈夫可殺不可辱,我們自然不能受他們底淩辱。等時候到來,再見機行事罷。”他看著他三個孩子,不覺黯然歎了一聲。
太太也歎一聲,說:“我也是為這班小的發愁啊。他們都沒成人,萬一咱們兩口子盡了節,他們……”她說不出來了,隻不歇地用手帕去擦眼睛。
他問三個孩子說:“你們想怎麼辦呢?”一雙閃爍的眼睛注視著他
們。
兩個大孩子都回答說:“跟爹媽一塊兒死罷。”那十一歲的女兒麟
趾好像不懂他們商量的都是什麼,一聲也不響,說著腮隻顧想她自己的。
“姑娘,怎麼今兒不響啦?你往常的話兒是最多的。”她父親這樣問她。
她哭起來了,可是一句話也沒有。
太太說:“她小小年紀,懂得什麼,別問她啦。”她叫:“姑娘到我跟前來罷。”趾兒抽噎著走到眼前,依著母親底膝下。母親為她捋捋鬢額,給她擦掉眼淚。
他捋著胡子,像理會孩子底哭已經表達了她底意思,不由得得意地說:“我說小姑娘是很聰明的,她有她底主意。”隨即站起來又說:“我先到將軍衙門去,看看下午有什麼消息,一會兒就回來。”他整一整衣服,就出門去了 。
風聲越來越緊,到城裏豎起革命旗的那天,果然秩序大亂,逃的逃,躲的躲,搶的搶,該死的死。那位腰間帶著三尺殉國之具的大吏也把行李收束得緊緊地,領著家小回到本鄉去了。街上“殺盡滿洲人”的聲音,也摸不清是真的,還是市民高興起來一時發出這得意的話。這裏一家把大門嚴嚴地關起來,不管外頭鬧得多麼凶,隻安靜地在堂上排起香案,兩夫婦在正午時分穿起朝服向北叩了頭,表告了滿洲諸帝之靈,才退入內堂,把公服換下來。他想著他不能領兵出去和革命軍對仗,已經辜負朝廷豢養之思,所以把他底官爵職位自己貶了,要用世僅資格報效這最後一次的忠誠。“他斟了一杯醇酒遞給太太說:“太太請喝這一杯罷。”他自己也喝。兩個男孩也喝了。趾兒隻喝了一點。在前兩天,太太把傭仆都打發回家,所以屋裏沒有不相幹的人。
兩小時就在這醇酒應酬中度過去。他並沒醉,太太和三個孩子已躺在床上睡著了。他出了房門,到書房去,“從牆上取下一把寶劍,捧到香案前,叩了頭,再回到屋裏,先把太太殺死,再殺兩個孩子。一連殺了三個人,滿屋裏底血腥、酒味把他刺激得像瘋人一樣。看見他養的一隻狗正在門邊伏著,便順手也給它一劍。跑到廚房去把一隻貓和幾隻雞也殺了。他揮劍砍貓的時候,無意中把在灶邊灶君龕外那盞點著的神燈揮到劈柴堆上去,但他一點也不理會。正出了廚房門口,馬圈裏底馬嘶了一聲,他於是又趕過去照馬頭一砍。馬不曉得這是它盡節的時候,連踢帶跳,用盡力量來躲開他底劍。他一手揪住絡頭的繩子,一手盡管望馬頭上亂砍,至終把它砍倒。
回到上房,他底神情已經昏迷了,扶著劍,瞪眼看著地上底血跡。他發現麟趾不在屋裏,剛才並沒殺她,於是提起劍來,滿屋裏找。他怕她藏起來,但在屋裏無論怎樣找,看看床底,開開櫃門,都找不著。院裏有一口井,井邊正留春一隻麟趾底鞋。這個引他到井邊來。他扶著井欄,探頭望下去;從他兩肩透下去的光線,使他覺得井底有衣服浮現的影兒,其實也看不清楚。他對著井底說:“好,小姑娘,你到底是個聰明孩子,有主意!”他從地上把那隻鞋撿起來。也扔在井裏。
他自己問:“都完了,還有誰呢?”他忽然想起在衙門裏還有一匹馬,它也得盡節。於是忙把寶劍提起,開了後園底門,一直望著衙門馬圈裏去。從後園門出去是一條偏僻的小街,常時並沒有什麼人往來。那小街口有一座常關著大門的佛寺。他走過去時,恰巧老和尚從街上回來,站在寺門外等開門,一見他滿身血跡,右手提劍,左手上還在滴血,便搶前幾步攔住他說:“太爺,您怎麼啦?”他見有人攔住,眼睛也看不清,舉起劍來照著和尚頭便要砍下去。老和尚眼快,早已閃了身子,等他砍了空,再奪他底劍。他已沒氣力了,看著老和尚一言不發。門開了,老和尚先扶他進去,把劍靠韋陀香案邊放著,然後再扶他到自己屋裏,給他解衣服;又忙著把他自己底大衲給他披上,並且為他裹手上底傷。他漸次清醒過來,覺得左手非常地痛,才記起方才砍馬的時
候,自己底手碰著了刃口。他把老和尚給他裹的布條解開看時,才發現了兩個指頭已經沒了。這一個感覺更使他格外痛楚。屠人雖然每日屠豬殺羊,但是一見自己底血,心也會軟,不說他趁著一時的義氣演出這出慘劇,自然是受不了。痛是本能上保護生命的警告,去了指頭的痛楚已經使他難堪,何況自殺!但他底意誌,還是很剛強,非自殺不可。老和尚與他本來很有交情,這次用很多話來勸慰他,說城裏並沒有屠殺旗人的事情;偶然街上有人這樣嚷,也不過是無意講的話罷了。他聽著和尚底勸解,心情漸漸又活過來。正在相對著沒有說話的時候,外邊嚷著起火哨聲、鑼聲,一齊送到他們耳邊。老和尚說:“您請躺下歇歇罷,待老衲出去看看。
他開了寺門,隻見東頭馬太爺底房子著了火。他不聲張,把烏老爺扶到床上躺下,看他漸次昏睡過去,然後把寺門反扣著。走到烏家門前,隻見一簇人丁趕著在那裏拆房子。水龍雖有一架,又不夠用。幸而過了半小時,很多人合力已把那幾間房子拆下來,火才熄了。
和尚回來,見烏太爺還是緊緊地紮著他底手,歪著身子,在那裏睡,沒驚動他。他把方才放在韋陀龕那把劍收起來,才到禪房打坐去。
二
在辛亥革命的時候,像這樣全家為那權貴政府所擁戴的孺子死節的實在不多。當時麟趾底年紀還小,無論什麼都怕。死自然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他父親要把全家殺死的那一天,她並沒有喝多少酒,但也得裝睡。她早就想定了一個逃死的方法,總沒機會去試。父親看見一家人都醉倒了,到外邊書房去取劍的時候,她便急忙地爬起來,跑出院子。因為跑得快,恰巧把一隻鞋子臍掉了。她趕快退回幾步,要再穿上,不提防把鞋子一踢,就撞到那井欄旁邊。她顧不得去撿鞋,從院子直跑到後園。後園有一棵她常爬上去玩的大榕樹,但是家裏底人都不曉得她會上樹。上榕樹本來很容易,她家那棵,尤其容易上去。她到樹下,急急把身子聳上去,蹲在那分出四五杈的樹幹上。平時她蹲在上頭,底下底人無論從那一方麵都看不見。那時她隻顧躲死,並沒計較往後怎樣過。蹲在那裏有一刻鍾左右,忽然聽見父親叫她。他自然不曉得麟趾在樹上。她也不答應,越發蹲伏著,容那濃綠的密葉把她掩藏起來。不久她又聽見父親底腳步像開了後門出去的樣子。她正在想著,忽然從廚房起了火。廚房離那榕樹很遠,所以人們在那裏拆房子救火的時候,她也沒下來。天已經黑了,那晚上正是十五,月很明亮,在樹上蹲了幾點鍾,倒也不理會。可是樹上不曉得歇著什麼鳥,不久就叫一聲,把她全身底毛發都嚇豎了。身體本來有點冷,加上夜風帶那種可怕的鳥聲送到她耳邊,就不由得直打抖擻。她不能再藏在樹上,決意下來看看。然而怎麼也起不來,從腿以下,簡直麻痹得像長在樹上一樣。好容易慢慢地把腿伸直了,一麵抖擻著下了樹,摸到園門。原來她底臥房就靠近園門。那一下午底火,隻燒了廚房,她母親底臥房、大廳和書房,至於前頭底轎廳和後麵她底臥房連著下房都還照舊。她從園門閃入她底臥房,正要上床睡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心疑是鬼,趕緊把房門關起來。從窗戶看見兩個人拿著牛眼燈由轎廳那邊到她這裏來,心裏越發害怕。好在屋裏沒燈,趁著外頭底燈光還沒射進來,她便蹲在門後。那兩人一麵說著.出了園門,她才放心。原來他們是那條街底更夫,因為她家沒人,街坊叫他們來守夜。他們到後園,大概是去看看後園通小街那道門關沒關罷。不一會他們進來,又把園門關上。聽他們底腳音,知道旁邊那間下房,他們也進去看過。正想爬到床後去,他們已來推她底門,於是不敢動彈,還是蹲在門後。門推不開,他們從窗戶用燈照了一下。她在門後聽見其中一個人說“這間是鎖著的,裏頭倒沒有什麼。”他們並不一定要進她底房間,那時她真像遇了赦一般,不曉得為什麼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