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精品選 短篇小說 12.(2 / 3)

故,當時隻不願意他們知道她在裏頭。等他們走遠了,才起來,坐在小椅上,也不敢上床睡,隻想著天明時候怎辦。她決定要離開她底家,因為全家人都死了,若還住在家裏,有誰來養活她呢?雖然仿佛聽見她父親開了後園門出去,但以後他回來沒有,她又不理會。她想他一定是自殺了。前天晚上,當她父親問過她底話,上了衙門以後,她私下問過母親:“若是大家都死了,將來要在什麼地方相見呢?”她母親歎了一口氣說:“孩子,若都是好人,我們就會在神仙底地方相見,我們都要成仙哪。”常聽見她母親說城外有個什麼山,山名她可忘記了,那裏常有神仙出來度人。她想著不如去找神仙罷,找到神仙就能與她一家人相見了。她想著要去找神仙的事,使她心膽立時健壯起來,自己一人在黑屋裏也不害怕,但盼著天快亮,她好進行。

雞已啼過好幾次,星星也次第地隱沒了。初醒的雲漸漸現出灰白色。一片一片像魚鱗擺在天上。於是她輕輕地開了房門,出到院子來。她想“就這樣走嗎”,不,最少也得帶一兩件衣服。於是回到屋裏,打開箱子,拿出幾件衣服和梳蓖等物,包成一個小包,再出房門。藏錢的地方她本知道,本要去拿些在身邊,隻因那裏底房頂已經拆掉了,冒著險進去,雖然沒有妨礙,不過那兩人還在轎廳睡著,萬一醒來,又免不了有麻煩。再者,設使遇見神仙,也用不著錢。她本要到火場裏去,又怕看見父母和二位哥哥底屍體,隻遠遠地望著,作為拜別的意思。她底眼淚直流,又不敢放聲哭;回過身去,輕輕開了園門,再反扣著。經過馬圈,她看見那馬躺在槽邊,槽裏和地上底血已經凝結,顏色也變了。她站在圈外,不住地掉淚。因為她很喜歡它,每常騎它到箭道去玩。那裏天已大亮了,正在低著頭看那死馬的時候,眼光忽然觸到一樣東西,使她心傷和膽戰起來。進前兩步從馬槽下撿起她父親底一節小指頭。她認得是父親左手底小指頭。因為他隻留這個小指底指甲,有一寸多長,她每喜歡摸著它玩。當時她也不顧什麼,趕緊取出一條手帕,緊緊把她父親底小指頭裹起來,揣在懷裏。她開了後園底街門,也一樣地反扣著。夾著小包袱,出了小街,便急急地向北門大街放步。幸虧一路上沒人注意她,故得優遊地出城。

舊曆十月半的郊外,雖不像夏天那麼青翠,然而野草園蔬還是一樣地綠。她在小路上,不曉得已經走了多遠,隻覺身體疲乏,不得已暫坐在路邊一棵榕樹上小歇。坐定了才記得她自昨天午後到歇在道旁那時候一點東西也沒入口!眼前固然沒有東西可以買來充饑,縱然有,她也沒錢。她隱約聽見泉水激流的聲音,就順著找去,果然發現了一條小溪。那時一看見水,心裏不曉得有多麼快活,她就到水邊一掬掬地喝。沒東西吃,喝水好像也可以飽,她居然把疲乏減少了好些。於是夾著包袱又往前跑。她慢慢地走,用盡了誠意要會神仙,但看見路上底人,並沒有一個像神仙。心裏非常納悶,因為走的路雖不多,太陽卻漸漸地西斜了。前麵露出幾間茅屋,她雖然沒曾向人求乞過,可知道一定可以問人要一點東西吃,或打聽所要去的山在那裏。隨著路徑拐了一個彎,就看見一個老頭子在她前麵走。看他穿著一件很寬的長袍,扶著一支黃褐色的拐杖,須發都白了,心裏暗想“這位莫不就是神仙麼”,於是搶前幾步,恭恭敬敬地:“老伯父,請告訴我那座有神仙的山在什麼地方?”他好象沒聽見她問的是什麼話。她問了幾遍,他總沒回答,隻問:“你是迷了道的罷?”麟趾搖搖頭。他問:“不是迷道,這麼晚,一個小姑娘夾著包袱,在這樣的道上走,莫不是私逃的丫頭?”她又搖搖頭。她看他打扮得像學塾裏底老師一樣,心裏想著他也許是個先生。於是從地下撿起一塊有棱的石頭,就在路邊一棵樹幹上畫了“我欲求仙去”幾個字。他從胸前底綠鯊皮眼鏡匣裏取出一副直徑約有一寸五分的水晶鏡子架在鼻上。看她所寫的,便笑著對她說:“哦,原來是求仙的!你大概因為寫的是‘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的仿格,想著古人有這回事,所以也要仿效仿效。但現在天已漸漸晚了,不如先到我家歇歇,再往前

走罷。”她本想不跟他去,隻因問他的話也不能得著滿意的指示,加以肚子實餓了,身體也乏了,若不答應,前路茫茫,也不是個去處,就點頭依了他,跟著他走。

走不遠,渡過一道小橋,來到茅舍底籬邊。初冬的籬笆上還掛些未殘的豆花。晚煙好像一匹無盡長的白鏈,從遠地穿林織樹一直來到籬笆與茅屋底頂巔。老頭子也不叫門,隻伸手到籬門裏把閂拔開了。一隻帶著金鈴的小黃狗搶出來,吠了一兩聲,又到她跟前來聞她。她退後兩步,老頭子把它轟開,然後攜著她進門。屋邊一架瓜棚,黃萎的南瓜藤,還淩亂地在上頭繞著。雞已經站在棚上預備安息了。這些都是她沒見過的,心裏想大概這就是仙家罷。剛踏上小台階,便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出來迎著,她用手作勢,好像問“這位小姑娘是誰呀”他笑著回答說:“她是求仙迷了路途的。”回過頭來,把她介紹給她,說。”這是我底孫女,名叫宜姑。”

他們三個人進了茅屋,各自坐下。屋裏邊有一張紅漆小書桌。老頭子把他底孫女叫到身邊,教她細細問麟趾底來曆。她不敢把所有的真情說出來,恐怕他們一知道她是旗人或者就於她不利。她隻說:“我底父母和哥哥前幾天都相繼過去了。剩下我一個人,沒人收養。所以要求仙去。”她把那令人傷心的事情瞞著。孫女把她底話用他們彼此通曉的方法表示給老頭子知道。老頭子覺得她很可憐,對她說,他活了那樣大年紀也沒有見過神仙,求也不一定求得著,不如暫時住下,再定奪前程。他們知道她一天沒吃飯,宜姑就趕緊下廚房,給她預備吃的。晚飯端出來,雖然是紅薯粥和些小醬菜,她可吃得津津有味。回想起來,就是不餓,也覺得甘美。飯後,宜姑領她到臥房去。一夜的話把她底意思說轉了一大半。

麟趾住在這不知姓名的老頭子底家已經好幾個月了。老人曾把附近那座白雲山底故事告訴過她。她隻想著去看安期生升仙的故跡,心裏也帶著一個遇仙的希望。正值村外木棉盛開的時候,十丈高樹,枝枝著花,在黃昏時候看來直像一座萬盞燈台,燦爛無比。閩、粵底樹花再沒有比木棉更壯麗的。太陽剛升到與綠禾一樣高的天涯,麟趾和宜姑同在樹下撿落花來做玩物,談話之間,忽然動了遊白雲山的念頭。從那村到白雲山也不過是幾裏路,所以她們沒有告訴老頭子,到廚房裏吃了些東西,還帶了些薯幹,便到山裏玩去。天還很早,榕樹上底白鷺飛去打早食還沒歸巢,黃鶴卻已唱過好幾段宛轉的曲兒。在田間和林間的人們也唱起歌了。到處所聽的不是山歌,便是秧歌。她們兩個有時為追粉蝶,誤入那籬上纏著野薔薇的人家;有時為捉小魚涉入小溪,濺濕了衣袖。一路上嘻嘻嚷嚷,已經來到山裏。微風吹拂山徑旁底古鬆,發出那微妙的細響。著在枝上的多半是嫩綠的鬆球,襯著山坡上底小草花,和正長著的薇蕨,真是綺麗無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