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精品選 短篇小說 20.
上景山
無論哪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時間是在清早或下午三點以後。晴天,眠界可以望朦朧處;雨天,可以賞雨腳底長度和電光底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著無色界底滋味。
在萬春亭上坐著,定神看北上門後底馬路(從前路在門前,如今路在門後)盡是行人和車馬,路邊底梓樹都已掉了葉子。不錯,已經立冬了,今年天氣可有點怪,到現在還沒凍冰。多謝芰荷底業主把殘莖都去掉,教我們能看見紫禁城外護城河底水光還在閃爍著。
神武門上是關閉得嚴嚴地。最討厭的是樓前那枝很長的旗杆,侮辱了全個建築底莊嚴。門樓兩旁樹它一對,不成嗎?禁城上時時有人在走著,恐怕都是外國的旅人。
皇宮一所一所排列著非常整齊。怎麼一個那麼不講紀律底民族,會建築這麼嚴整的宮廷?我對著一片黃瓦這樣想著。不,說不講紀律未免有點過火,我們可以說這民族是把舊的紀律忘掉,正在找一個新的咧。新的找不著,終究還要回來的。北京房子,皇宮也算在裏頭,主要的建
築都是向南的,誰也沒有這樣強迫過建築者,說非這樣修不可。但紀律因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著解慍的熏風,冬天接著可愛的暖日,隻要守著蓋房子底法則,這利益是不用爭而自來的。所以我們要問在我們的政治社會裏有這樣的熏風和暖日嗎?
最初在崖壁上寫大字銘功底是強盜底老師,我眼睛看著神武門上底幾個大字,心裏想著李斯。皇帝也是強盜底一種,是個白癡強盜。他搶了天下把自己監禁在宮中,把一切寶物聚在身邊,以為他是富有天下。這樣一代過一代,到頭來還是被他底糊塗奴仆,或貪婪臣宰,討、瞞、偷、換,到連性命也不定保得住。這豈不是個白癡強盜?在白癡強盜底下才會產出大盜和小偷來。一個小偷,多少總要有一點跳女牆鑽狗洞底本領,有他的禁忌,有他底信仰和道德。大盜隻會利用他的奴性去請托攀緣,自讚讚他,禁忌固然沒有,道德更不必提。誰也不能不承認盜賊是寄生人類底一種,但最可殺的是那班為大盜之一的斯文賊。他們不像小偷為延命去營鼠雀底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盜,憑著自己的勇敢去搶天下。所以明火打劫底強盜最恨底是斯文賊。這裏我又聯想到張獻忠。有一次他開科取士,檄諸州舉貢生員,後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剝皮,有司教官斬,連坐十家。諸生到時,他要他們在一丈見方底大黃旗上寫個帥字,字畫要像鬥底粗大,還要一筆寫成。一個生員王誌道縛草為筆,用大缸貯墨汁將草筆泡在缸裏;三天,再取出來寫,果然一筆寫成了。他以為可以討獻忠底喜歡,誰知獻忠說:“他日圖我必定是你。”立即把他殺來祭旗。獻忠對待念書人是多麼痛快。他知道他們是寄生底寄生。他底使命是來殺他們。
東城西城底天空中,時見一群一群旋飛的鴿子。除去打麻雀,逛窯子,上酒樓以外,這也是一種古典的娛樂。這種娛樂也來得群眾化一點。它能在空中發出和悅的響聲,翩翩地飛繞著,教人覺得在一個灰白色的冷天,滿天亂飛亂叫底老鵲底討厭。然而在刮大風底時候,若是你有勇氣上景山底最高處,看看天安門樓屋脊上底鴉群,噪叫底聲音是聽不見,它們隨風飛揚,直像從什麼大樹飄下來底敗葉,淩亂得有意思。
萬春亭周圍被挖得東一溝,西一窟,據說是管宮底當局挖來試看煤山是不是個大煤堆,像曆來的傳說所傳底,我心裏暗笑信這說底人們。是不是因為北宋亡國底時候,都人在城被圍時,拆毀艮嶽底建築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計畫建築北京底人預先堆起一大堆煤,萬一都城被圍底時,人民可以不拆宮殿。這是笨想頭。若是我來計畫,最好來一個米山。米在萬急的時候,也可以生吃,煤可無論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說景山是太行的最終一峰。這也是瞎說。從西山往東幾十裏平原,可怎麼不偏不頗在北京城當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說北京底建設就是對著景山底子午,為什麼不對北海底瓊島?我想景山明是開紫禁城外底護河所積底土,瓊島也是壘積從北海挖出來底土而成的。
從亭後底樹縫裏遠遠看見鼓樓。地安門前後底大街,人馬默默地走,城市底喧囂聲,一點也聽不見。鼓樓是不讓正陽門那樣雄壯地挺著。它底名字,改了又改,一會是明恥樓,一會又是齊政樓,現在大概又是明恥樓吧。明恥不難,雪恥得努力。隻怕市民能明白那恥底還不多,想來是多麼可憐。記得前幾年“三民主義”、“帝國主義”這套名詞隨著北伐軍到北平底時候,市民看些篆字標語,好像都明白各人蒙著無上的恥辱,而這恥辱是由於帝國主義底壓迫。所以大家也隨聲附和唱著打倒和推翻。
從山上下來,崇禎殉國底地方依然是那麼半死的槐樹。據說樹上原有一條鏈子鎖著,庚子聯軍人京以後就不見了,現在那枯槁的部分,還有一個大洞,當時的鏈痕還隱約可以看見。義和團運動的結果,從解放這棵樹發展到解放這民族。這是一件多麼可以發人深思底對象呢?山後的柏樹發出幽恬底香氣,好像是對於這地方底永遠供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