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精品選 散文 15.
永在的溫情——紀念魯迅先生
10月19日下午5點鍾,我在一家編譯所一位朋友的桌上,偶然拿起了一份剛送來的Euening Post,被這樣的一個標題:“中國的高爾基今晨5時去世,驚駭得一跳。連忙讀了下來,這驚駭變成了事實:果然是魯迅先生去世了!
這消息像閃雷似的,當頭打了下來,呆坐在那裏不言不動。
誰想得到這可怕的噩耗竟這樣的突然的來呢?
魯迅先生病得很久了,間歇的發著熱,但熱度並不甚高。一年以來,始終不曾好好的恢複過,但也從不曾好好的休息過。半年以來,情形尤顯得不好。纏綿在病榻上者總有三四個月,朋友們都勸他轉地療養,他自己也有此意。前一個月,聽說他要到日本去。但茅盾告訴我,“雙十節”那一天還遇見他在Isis看Dobro Vsky;中國木刻畫展覽會,他也曾去參觀。總以為他是漸漸的複原了,能夠出來走走了。誰又想得到這可怕的噩耗竟這樣突然的來呢?
剛在前幾天,他還有信給我,說起一部書出版的事;還附帶的說,
想早日看見《十竹齋箋譜》的刻成。我還沒有來得及寫回信。誰想得到
這可怕的噩耗竟這樣的突然的來呢?
我一夜不曾好好的安心的睡。
第二天趕到萬國殯儀館,站在他遺像的麵前,久久的走不開。再一看,他的遺體正在像下,在鮮花的包圍裏,麵貌還是那麼清瘦而帶些嚴肅,但雙眼卻永遠的閉上了!
我要哭出來,大聲的哭,但我那時竟流不出眼淚,淚水為悲戚所灼幹了。我站在那裏,久久走不開。我不相信,他竟是那樣突然的便離我們而遠遠的向不可知的所在而去了。
但他的友誼的溫情卻是永在的,永在我的心上——也永在他的一切友人的心上,我相信。
初和他見麵時,總以為他是嚴肅的、冷酷的。他的瘦削的臉上,輕易不見笑容。他的談吐遲緩而有力,漸漸的談下去,在那裏麵,你便可以發現其可愛的真摯、熱情的鼓勵與親切的友誼。他雖不笑,他的話卻能引你笑。和他的兄弟啟明先生一樣,他是最可談、最能談的朋友,你可以坐在他客廳裏,他那間書室兼臥室裏,坐上半天,不覺得一點拘束、一點不舒服。什麼話都談,但他的話頭卻總是那麼有力。他的見解往往總是那麼正確。你有什麼懷疑、不安,出於他的幾句話也許便可以解決你的問題,鼓起你的勇氣。
失去了這樣的一位溫情的朋友,就個人講,將是怎樣的一個損失呢?
他最勤於寫作,也最鼓勵人寫作。他會不憚煩的幾天幾夜的在替一位不認識的青年,或一位不深交的朋友,改削創作,校正譯稿,其仔細和小心遠過於一位私塾的教師。
他曾和我談起一件事:有一位不相識的青年寄一篇稿子來請求他改,他仔仔細細的改了寄回去。那青年卻寫信來罵他一頓,說被改塗得
太多了。第二次又寄一篇稿子來,他又替他改了寄回去,這一次的回
信,卻責備他改得太少。“現在做事真難極了!”他慨歎的說道。對於人的不易對付和做事之難,他這幾年來時時的深切的感到。
但他並不灰心。仍然的在做著吃力不討好的改削創作,校正譯稿的事,掙紮著病軀,深夜裏,仔仔細細的為不相識的青年或不深交的朋友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