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精品選 散文 15.(2 / 3)

這樣的溫情的指導者和朋友,一旦失去了,將怎樣的令人感到不可補贖之痛呢?

他所最恨的是那些專說風涼話而不肯切實做事的人。會批評,但不工作;會譏嘲,但不動手;會傲慢自誇,但永遠拿不出東西來,像那樣的人物,他是不客氣的要擯之門外,永不相往來的。所謂無詩的詩人,不寫文章的文人,他都深誅痛惡的在責罵。

他常感到“工作”的來不及做,特別是在最近一二年,凡做一件

事,都總要快快的做。“遲了恐怕要來不及了。”這句話他常在說。那樣的清楚的心境,我們都是同樣深切感到的。想不到他自己真的

便是那麼快的便逝去,還留下要做的許多事沒有來得及做——但,後死

者卻要繼續他的事業下去的!我和他第一次的相見是在同愛羅先珂到北平去的時候。他著了一件黑色的夾外套,戴著黑色呢帽,陪著愛羅先珂到女師大

的大禮堂裏去。我們匆匆的談了幾句話。由於自己不久便回到南邊來,

在北平竟不曾再見一次麵。後來,他自己說,他那件黑色的夾外套,到如今還有時著在身上。我編《小說月報》的時候,曾不時的通信向他要些稿子。除了說起

稿子的事,別的話也沒有什麼。

最早使我籠罩在他溫熱的友情之下的,是一次討論到“三言”問題

的信。

我在上海研究中國小說,完全像盲人騎瞎馬,亂問亂摸,一點憑借都沒有,隻是節省著日用,以淺淺的薪水購書,而即以所購入之零零落落的破書,作為研究的資源。那時候實在貧乏得、膚淺得可笑,偶爾得到一部原版的《隋唐演義》卻以為是了不得的奇遇,至於“三言”之類的書,卻是連夢魂裏也不曾讀到。

他的《中國小說史略》的出版,減少了許多我在暗中摸索之苦。我有一次寫信問他《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及《喻世明言》的事,他的回信很快的便來了,附來的是他抄錄的一張《醒世恒言》的全目。——這張目錄我至今還保全在我的一部《中國小說史略》裏。他說,《喻世》、《警世》,他也沒有見到,《醒世恒言》他隻有半部,但有一位朋友那裏藏有全書。所以他便借了來,抄下錄寄給我。

當時,我對於這個有力的幫助,說不出應該怎樣的感激才好。這目錄供給了我好幾次的應用。

後來,我很想看看《西湖二集》(那部書在上海是永遠不會見到的),又寫信問他有沒有此書。不料隨了回信同時遞到的卻是一包厚厚的包裹。打開了看時,卻是半部明末版的《西湖二集》,附有全圖。我那時實在眼光小得可憐,幾曾見過幾部明版附插圖的平話集?見了這《西湖二集》為之狂喜!而他的信道:他現在不弄中國小說,這書留在手邊無用,送了給我吧。這貴重的禮物,從一個隻見一麵的不深交的朋友那裏來,這感動是至今躍躍在心頭的。

我生平從沒有意外的獲得。我的所藏的書,一部部都是很辛苦的設法購得的;購書的錢,都是黑夜燈下疾書的所得或減衣縮食的所餘。一部部書都可看出我自己的夏日的汗、冬夜的淒栗,有紅絲的睡眼,右手執筆處的指端的硬繭和酸痛的右臂。但隻有這一集可寶貴的書,乃是我書庫裏唯一的友情的贈予——隻有這一部書!

現在這部《西湖二集》也還堆在我最寶愛的幾十部明版書的中間,看了它便要浩然淚下。這可愛的直率的真摯的友情,這不意中的難得的幫助,如今是不能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