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振鐸精品選 小說 8.(2 / 3)

四叔滿臉的春風,四嬸滿臉的春風,十七哥滿臉的春風,十七嫂也終日的微笑著,忙著招呼客人,連八嫂也在長而愁悶的臉上顯著笑容。老家人周升更是神氣旺足的,大呼小叱,東奔西走,似乎主人的幸福便是他的幸福,主人的光榮,便是他的光榮。

直到了深夜,很晏很晏的深夜,客人方才散盡,而合家的人都輕鬆的舒暢了一口氣,如心上落下了一塊石頭。這繁華無比的壽辰是過去了。

第三天,彩紮店裏來拆了天篷彩坊去,而天井角裏還紅紅的堆積了無數的鞭炮的殘骸和不少的瓜子殼、梨皮。

四嬸又在飯桌上說道:“新少奶的福氣真好,今年一進門,老爺便握了正印。便見這樣熱鬧的做壽。今年,福官(十七哥的小名)也要有好差事才好。明年,小娃娃是會笑會叫公公了,做壽一定更要熱鬧!”

十七嫂低了頭,不說什麼,而八嫂心裏是嫉妒得說不出。

果然,不到半個月,十七哥有差事了,是上海的一家公司找他去幫忙的。雖然不是什麼頂好的差事,而在初出學校門的人得有這樣的事做,已經很不壞了。忙了三四天的收拾行李,十七哥便動身赴上海了。

四嬸含笑的說道:“新少奶,我的話沒說錯麼?說福官有事,便真的有事了。新少奶,你的福氣真好!”

這時,十七嫂的臉上是紅潤的,肥滿的,待人是客客氣氣的,對下人也從不叱罵。她還是一個新娘子的樣子。四嬸常道:“她的臉是很有福相的。怪不得一娶進門,周家便一天天的興旺。”

然而黃金時代卻延長了不久,如一塊紅紅的剛從爐中取山的熱鐵浸在冷水中一樣。黃金時代的光與熱,一時都熄滅了,永不再來了。

四叔做五十大壽後,不到二月,忽然覺得胃痛病大發。把舊藥方撮來煎吃,也沒有效驗,請了邑中幾個有名的中醫來,你一帖,我一劑,也都無用。病是一天一天的沉重。他終日躺在床上呻吟著,有時痛得滾來滾去。合家都沉著臉,皺著眉頭。一位師爺薦舉了天主堂裏的外國人,說他會看病,很靈驗。四嬸本來不相信西醫西藥,然到了中醫治不好時,隻好沒法的請他來試試。他來了,用聽筒聽了聽胸部,問了問病狀,搖搖頭,隻開了一個藥方,說道:“這病難好!是胃裏生東西。姑且配了這藥試試看。”西藥吃下之了,病痛似乎還是有增無已,仿佛以杯水救車薪,一點效力也沒有。

病後的八九天,大家都明顯的知道四叔的病是無救的了。連中醫也搖搖頭,不大肯開方了。電報已拍去叫十七哥趕回來。

正當這時,不知是談,把十七嫂幼時算命先生算她命硬要克什麼什麼的話傳到周家來。八嫂便首先咕嚕著說道:“命硬的人,走一處,克一處,公公要有什麼變故,一定是她克的!”四嬸也聽見這話了。她還希望不至於如此,然而到了病後十天的夜裏,四叔的症候卻大變了,

隻有吐出的氣,沒有吸進的氣,臉色也灰白的,兩眼大大的似盯著什麼看,嘴唇一張一張的,似竭力要說什麼,然而已一句話都不能說了。四嬸大哭著。周升和師爺們忙著預備後事。再過半點鍾四叔便死去了,合家號陶的大哭著,四嬸哭得尤凶,“老爺呀,老爺呀!”雙足頓跳著的哭叫。兩個老媽子在左右扶著她。小丫頭不住的絞熱手巾給她揩臉。沒有一個人敢去勸她。

在一“七”裏,十七哥方才趕回來。然而他說,“那邊的事太忙了,不能久留在家。外國人不好說話,留久了,一定要換人的!”所以到了三“七”一過,他便回到上海去。 家裏隻是幾個女人。要賬的紛至遝來,四叔雖說是做了一任知縣,然而時間不長,且本來虧空著,娶十七嫂時又借了錢,做壽時又多用了錢,要填補,一時也填補不及。所以他死後,遺留的是不少的債。連做壽時的灑席賬,也隻付了一半。四嬸一聽見要賬的來便哭,隻推說少爺不在家,將來一定會還的。底下人是散去了一大半。

在“七”裏,每天要在靈座前供祭三次的飯,每一次供飯,四嬸便哀哀的哭,合家便也跟了她哭。而她在絕望的、痛心的悲哭間,“疑慮”如一條蛇似的,便遊來鑽進她的心裏,她愈思念著四叔,而這蛇愈生長得大。於是她不知不說的也跟隨了八嫂的意見,以為四叔一定是十七嫂克死的。她過門不一年,公公便死了,不是她克死的還有誰!“命硬的人,走一處克一處!”這話幾乎成了定論。而家中又紛紛藉籍的說,新娘子顎骨太大,眼邊又有一顆黑痣,都是克人的相。見公公肖羊,她肖虎。羊遇了虎,還不會被克死麼?於是四嬸便把思念四叔的心,一變而為恨怨十七嫂的心,仿佛四叔便是十七嫂親自執刀殺死一樣。於是終日指桑罵槐的發閑氣,不再進十七嫂房間裏閑坐閑談,見麵時,冷板板的,不再“新少奶,新少奶”的叫著,不再問她要吃什麼不,也不再揀好菜往她的飯碗裏送。她肚子很大,時時要躺在床上,四肺便在房外罵道:“整天的躲在房裏,好不舒服!吃了飯一點事也不做,好舒服的少奶奶!”有時她要買些雞子或蹄子燉著吃,便拿了私房的錢去買。四嬸知道了,便叨叨羅羅的罵道:“家用一天天的少了,將來的日子不知怎樣過。她倒闊綽,有錢買雞買鴨吃,在房裏自由自在的受用!”

十七嫂一句句話都聽得清楚。她第一次感到了她的無告的苦惱。她整天的躲在床上,放下了帳門,憂鬱的低哭著,滿腔的說不出的冤屈。而婆婆又明譏暗罵了:“哭什麼!公公都被你哭死了,還要哭!”

新房裏桌子、構子、櫥子、箱子以及金漆的衣盆、腳盆,都還新嶄嶄的,而桌上卻不見了高大酌錫燭台與寫著金字的紅紅的大燭,床上卻不見了綠羅帳子,而用白洋布帳子來代替,繡了許多許多花的紅緞帳眉以及花籃式的飾物,也都收拾起來。走進房來,空洞洞的,冷清清的,不複如前之充滿著喜氣。而她終日坐在、躺在這間房裏,如坐臥在愁城中。

在這愁城中,她生了一個孩子,一個男孩子!當她肚痛得厲害,穩婆已經叫來時,四嬸忙忙碌碌的在臨水陳夫人香座前,在觀音菩薩香座前,在祖宗的神廚前,都點了香燭,虔誠的禱告著,許願著,但願祖先、菩薩保佑,生一個男孩,母子平安!她心裏把著千斤重的焦急,比產婦她自己還苦悶。直等到呱的一聲,孩子墮地,而且是一個男孩子,她方才把這千斤擔子從心上放下,而久不見笑容的臉上,也微微的耀著微笑,穩婆收生完畢後,抱著新生的孩子笑祝道:“官官,快長快大,多福多壽!”而四嬸喜歡得幾乎下淚,不再吝惜賞錢。十七嫂聽見是男孩,在慘白如死人的臉上,也微微的現著喜色。自此,四嬸似乎又看待得她好些;一天照舊進房來好幾次,也許比前來得更勤,且照舊的天天的問:“少奶要吃什麼不呢?要多吃些東西,奶才會多,會好!”“明天吃什麼呢?蹄子呢?雞呢?清燉呢?紅燒呢?”然而這關切,這殷勤,都是為了寶寶,而不足為了十七嫂。譬如.她一進房門,必定先要叫道:“寶寶,乖乖!讓你婆婆抱抱痛痛!”而她的買雞買路子,也隻為了要“奶多,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