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寶隻要呱呱的一哭,她便飛跑進十七嫂的房門,說道:“寶寶為什麼哭呢?寶寶別哭,你婆婆在這裏,抱你,痛你,寶寶別哭!”而寶寶的哭,卻似乎是先天帶來的習慣。不僅白天哭,而且晚上也哭,靜沉沉的深夜,她在上房聽見孩子哭個不止,便披了衣,走到十七嫂房門口,說道:“少奶,少奶,寶寶在哭呢!”
“曉得了,婆婆,寶寶在吃奶呢。”
直等到房裏十七嫂一邊拍著孩子,一邊念著:“寶寶,乖乖,別哭,別哭,貓來了,耗子來了,睡吧,睡吧。”念了千遍萬遍,使孩子漸漸的無聲的睡去時,她方才複回到上房寬衣匪下。
“少奶,少奶,寶寶為什麼又哭個不停呢?”她在睡夢中又聽見孩子哭,又披衣坐起了。
十七嫂一邊撫拍得孩子更急,一邊高聲答道;“沒什麼,寶寶正在吃奶呢,一會兒便好的。”
每夜是這樣的過去。四嬸是一天天的更關心寶寶的事,十七嫂是一天天的更憔悴了。當午夜,孩子哭個不了,十七嫂左拍,右撫,這樣騙,那樣哄,把奶頭塞在他嘴裏,把銅鈴給他玩,而他還是哭個不了時,她便在心底歎了一口氣,低低的說道:“冤家,要折磨死我了!”而同時又怕婆婆聽見,起來探問,隻好更耐心耐意的撫著,拍著,騙著,哄著。
母親是臉色焦黃,孩子也是焦黃而瘦小。已是百日以上的孩子了,還隻是哭,從不見他笑過,從不見他高興的對著燈光望著,呀呀的喜叫著,如別的孩子一樣。
有一夜,寶寶直哭了一個整夜,十七嫂一夜未睡,四嬸也一夜未
睡。他手腳亂動著,啼哭不止,摸摸頭上,是滾燙的發燒。四嬸道:
“寶寶怕有病呢,明早叫小兒科來看看。”
小兒科第二天來了,開了一個方子,說道:“病不要緊的,隻不要見風,吃了藥,明天就會好些。”
藥香達於全屋。煎好了,把黑黑的水汁,倒在一個茶碗裏,等到溫和了,用了一把小茶匙,提了孩子的鼻子,強灌進口,孩子哭著,掙紮著。四嬸又把他的手足握住。黑汁流得孩子滿鼻孔,滿嘴邊。等到一碗藥吃定,孩子已經奄奄一息,疲倦無比,隻是啼哭著。
來不及再去請小兒科來,而孩子的症候大變了。哭聲漸漸的低了,微細了,聲帶是啞了,小手小足無力的顫動著。一雙小眼,光光的望著人,漸漸的翻成了白色,遂在他婆婆的臂上絕了呼吸。
十七嫂躲在床上,帳門放下,在嗚鳴的哭著,四嬸也哭得很傷心。小衣服一件件穿得很整齊後,這個小小的屍體,便被裝入一個小小的紅色棺中。這小棺由一個襤褸的人,挾在臂下拿去,不知拋在什麼地方。整整的兩天,十七嫂不肯下床吃飯,隻在那裏憂鬱的哭著。她空虛著,十分的空虛著,仿佛失去了自己心腔中的肝腸,仿佛失去了一切的前途,一切的希望。她看見房裏遺留著的小鞋,小衣服,便又重新哭了起來,看見一頂新帽,做好了他還未戴過一次的,便又觸動她的傷心。從前,他的哭聲,使她十分的厭惡,如今這哭聲仿佛還在耳中響著,而他的黃瘦的小臉已不再見了。她如今渴要聽聽他的哭聲,渴要抱著他如從前一樣的撫著,拍著,哄著,騙著,說道:“寶寶,乖乖,別哭,別哭!貓來了,耗子來了,睡吧,睡吧。”而她的懷抱中卻已空虛了,空虛了,小小的身體不再給她抱,給她撫拍了。有一夜,她半夜醒來,仿佛寶寶還在懷抱巾,便叫道:“寶寶,乖乖,吃奶奶吧,別哭,別哭!”她照常的在半醒半睡的狀態中撫拍著,而仔細的一看,手中抱的卻是一隻枕頭而非她的寶寶!她又低聲的哭了半夜。這樣的奪去她的
心,奪去她的希望,奪去她的靈魂,還不如奪去她自己的身體好些!她
覺得她自己的性命是很輕渺,不值得什麼。
四嬸也在上房裏哭著,而宏大的哭聲中還雜著不絕的罵聲:“寶寶呀,你的命好苦呀!活活的給你命硬的媽媽所克死!寶寶呀,寶寶呀!”
而十七嫂的命硬,自克了公公,又克子後,已成了一個鐵案。人人這樣的說,人人冷麵冷眼的望著她,仿佛她便是一個劊子手,一個謀殺者,既殺了父親,又殺了公公,又殺了自己的孩子,連鄰居,連老媽子們也都這樣的斷定。她的臉色更焦黃了,眼邊的黑痣愈加黑得動人注意,而活溜榴的雙眼,一變而千澀失神,終日茫然的望著幹牆角,望著天井,如有所思。而她在這個家庭裏的地位,乃等八嫂而下之。連小丫頭也敢頂幢她,和她鬥嘴。
她房裏是不再有四嬸的足跡。她不出來吃飯,也沒有人去請她,也沒有想到她,大家都隻管自己的吃,還虧得李媽時常的記起,說道:“十七少奶呢?怎麼又不出來吃飯了?”
四嬸咕嚕的說道:“這樣命硬的人,還裝什麼腔!不吃便不吃罷了,誰理會到她!不食一頓又不會餓死!”嚇得李媽不敢再多說。
她閉著無事,天天會鄰居,而說的便是十七嫂的罪惡:“我們家裏不知幾世的倒黴,娶了這樣命硬的一個媳婦!克 了公公,又克了兒子!”正如她一年前之逢人便告訴八嫂之好吃懶做,不敬婆婆一樣。
她還把當初做媒的媒婆,罵了一個半死,又深怪自己的疏忽魯莽,沒有好好的打聽清楚,就聘定了她!
十七哥是久不回家,信也十分的稀少。但偶然也寄了一點錢,給母親做家用,而對於十七嫂卻是一文也沒有,且信裏一句話也不提起她,仿佛家裏沒有這樣的一個媳婦在著。
有一天,三伯的五哥由上海回來,特地跑來問候四嬸。嬸向他問長
問短,都是關於十七哥的事;近來身體怎樣?還有些小咳嗽麼?住的房子怎樣?吃得好不好?誰燒的飯菜?有在外麵胡逛沒有?她很喜歡,還特地叫八嫂去下了一碗肉絲麵給五哥吃,十分的殷勤的看待他。
五哥吃著麵,無意的說道:“十七第近來不大閑逛了,因為有了家眷,管得很嚴,……”
四嬸嚇得跳了起來,緊緊的問道:“有家眷了?幾時娶的小?”
五哥曉得自己說錯了話。臨行時,十七哥曾再三的叮囑他不要把這事告訴家裏。然而這時他要改口已經來不及了。隻好直說道:“是的,有家眷了,不是娶小,說明是兩頭大。他們倆很好的過活著。”
四嬸說不出的難過,連忙跑進久不踏進門的十七嫂房裏,說道:“少奶,少奶,福官在上海又娶了親了!”隻說了這一句話,便坐在窗前大桌邊,哭了起來。十七嫂怔了半天,然後伏在床上哀哀的哭著。她空虛幹澀的心裏,又引起了酸辛苦水。
四嬸道:“少奶,你的命真苦呀!”剛說了這一句,又哭了。
十七嫂又有兩整天的躲在床上,帳門放下,憂鬱的低哭著,飯也不肯下來吃。
她自公公死後,不曾開口笑過,自寶寶死後,終日的愁眉苦臉,連說話也不大高興。從這時起,她卻覺得自己的地位是更低下了,覺得自己真是一個不足齒數的被遺棄了的苦命人,性命於她是很輕渺的,不值得什麼。於是她便連人也不大見,終日的躲在房裏,躲在床上,帳門放下。房間裏是空虛虛的,冷漠漠的,似乎是一片無比黑暗的曠野。桌子、椅子、櫃子,床下的衣盆、腳盆都還漆光亮亮的,一點也不曾陳舊,而它們的主人十七嫂卻充全變了一個人。短短的三年,她已經曆了一生,甜酸苦辣,無所不備的一生!
她是這樣的憔悴失容,當她乘了她三弟結婚的機會回娘家時,她母
親見了她,竟抱了她哭起來。
牆角的蛛網還掛著,桃樹上正滿綴著紅花。階下的一列美人蕉也盛
放著,紅色、黃色而帶著黑班的大朵的花,正伸張了大口,向著燦爛的春光笑著。天井裏石子縫中的蒼苔,還依舊的蒼綠。花壇裏的芍藥也正怒發著紫芽。短短的三年中,家裏的一切,都還依舊,天井裏的一切,都還依舊,隻有她卻變了,變了!
她板澀失神的眼,茫然的注視著黑醜的蜘蛛,在忙碌的一往一來的修補著破網。由街頭巷尾隨風飄來一聲半聲的簡單而熟悉的錚錚當當的三弦聲,便在她麻木笨重的心上,也不由得不深深的中了一箭。
原哉1928年遠東圖書公司版《家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