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段家的老爺連生由四姨太桂漪陪著,在百子堂的二樓雅座裏喝茶。
百子堂算是臨江城裏數得著的大茶園子,四下裏翠渥錦屏,生扮出場富麗堂皇的樣子,最難得是正中的小戲台,前場後場搭得俱全,四下裏還鏤著些龍鳳花鳥,頗見些氣概。
這百字堂最討喜的卻是招牌,據說是老板家人丁不旺,於是取了個百子堂的名字,指望著討個口彩。誰想真的老來得子,於是求子心切的富家女眷們倒是常來常往,都巴望著沾點喜氣,得個終生的依托。
“你們這是哪年雨前的龍井?一股子老黴味。還有這花生,一般都是空殼子。這瓜子兒十個嗑不出一個整個兒的來。你們這開的什麼破茶樓子。”桂漪將茶碗砰地一聲頓在桌上,尖聲細氣地數落著點頭哈腰的茶博士。
段連生忍不住皺了眉毛歎氣:“又是你說要來這裏,又挑三揀四的沒完沒了。不愛吃不吃就是了,別嘮嘮叨叨的煩人。”
“要不是衝著這百子堂的名字,誰稀罕來喝這破茶。”桂漪呸地將一片茶葉吐回蓋碗裏,剜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
“哦,伯煜、仲卿都到了娶妻的年紀,叔平剛念完了四書,連季衡也開了蒙,說道開枝散葉,原本也沒指望著你。”連生撇著杯子裏的茶,慢慢說。
桂漪呸的一聲別過臉去,隻裝做聽曲。連生也並不再嘔她,慢慢撚著手裏七寶掐絲的茶碗蓋子,漫想著些無邊無際的瑣事。
“喲,這姑娘倒有八分像當年的小七,隻可惜嗓子不好,拉拉雜雜的唱得都是些什麼。”桂漪見連生不理她,又回過頭來指給他看。
連生漫不經心一抬頭,隻見半人高的戲台子上,那姑娘正唱完了曲兒,垂首向台下道了個萬福。雪白的一張臉幾乎全埋進寶藍滾銀邊的立領裏,隻露出留著人字劉海的前額。
“嗯。是挺像,老七也有這麼件旗袍。”段連生漫不經心地說:”這姑娘穿著倒是比老七看著輕盈些。“
“誰和你說旗袍了,你看那雙眼睛,和小七一個模子裏摳出來似的。”桂漪撇撇嘴,拿塗了朱紅蔻丹的手指指著戲台。
“這個摳字倒用得怪怕人的。”連生順著桂漪的手看過去,那姑娘正背了身子往下場門去,似乎發覺背後有人指點,微側了身子望過來。
連生隻覺得一道眼波脈脈地漫過來,將他淡淡地籠住。恍然間,那姑娘的麵目遠遠地看不分明,隻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目裏波光粼粼。
隻這一眼,連生仿佛入了定,訥訥地說:“像,真像。”
那姑娘也看見了他,忽然微微一笑,轉身下了場。連生不由自主站起身來,推開椅子就往外走。小廝連富趕忙跟上,桂漪氣得一把摔了手裏的瓜子,也匆匆跟上去,心裏不禁恨恨罵了句小騷蹄子。桂漪一路追到後台,茶博士正一疊聲地向連生道歉:“大爺,我們小玉姑娘是搭場子賣藝的,確實不見客,請您海涵。”
連生也不生氣,隻一招手,連富連忙遞上個錢袋子,連生數也不數,連袋子塞進那茶博士手裏。那茶博士畢竟是小樣人家,沒見過多少銀錢,愣了片刻,歡歡喜喜的打了個千,笑道:“這後台委實是進不得的,連大爺您稍等,我這就給您叫小玉姑娘出來。”
連生也不說話,隻是望定了後台黑漆漆的台口,似乎在數那幅藍底花布上的花鳥。桂漪無處撒氣,隻得用力擰了一把連富,罵道:“鬼迷了心的東西,連個湘繡的錢袋子都隨便給了人。”
連生並不回頭,冷冷道:“連富,帶四奶奶去湖湘繡莊挑一百個錢袋子。”
桂漪還要分辨,連生突然怒道:“還不快去。”桂漪嚇得一抖,氣哼哼領著連富扭頭便走。
簾子後麵忽然有低低的笑,一個聲音輕輕道:“這位先生,有什麼事定要見我?”
那聲音淡淡的,連生想了想才回道:“在下見小玉姑娘極像一個故人,因此忍不住來看看。就這樣貿貿然來見姑娘,實在是有些唐突……”話未說完,隻覺眼前一花,那小玉姑娘已經打起簾子,笑道:“那你就認認好了。”
連生抬眼望去,時光正是午後,有散淡的陽光自後台梯子間斜斜的落下,照在小玉微微起毛的頭發上,閃著爍爍的光,映照得眉目都不甚分明,隻見一對桂圓大的玻璃白珠子耳墜在她頸側微微打著擺,仿佛連府正廳裏那座古舊大鍾,滴答滴答直倒入流年裏去。
空氣裏仿佛氤氳著淡淡的香氣,自小玉身上升起,又輕輕地落在連生的眼裏。連生一瞬不瞬地望著小玉,突然輕輕一笑,伸手掠過她的鬢角,側首向她頸子裏湊過去。冷不防,小玉突然踹在他的小腿上,趁他一愣神的功夫,啪的一聲摔下簾子,回身便走。連生再要跟上去,後台的門緊接著落了鎖。
連生默默地將剛才拂過她發鬢的手指湊近鼻端微嗅了嗅,轉過身,茶博士早遞過條手巾把子,連生隨著手巾遞過去一隻光洋,那茶博士眉開眼笑地接過,諂媚到:“小人林二,隨時伺候著大爺。”
連生並不答話,出茶樓上了車,方才打開手心裏剛才林二隨手巾遞來的紙條,寬僅二指的條子上,歪歪扭扭地寫著:百花深處,19號。連生將條子袖了,對車夫老張道:“去百花深處。”
百花深處胡同,長而狹,破敗青磚累就的牆壁上薄敷著一層綠苔,越發顯得殘舊陰森。沿著嶙峋的青石板道數著格子往前走,一百二十七步,轉過一折牆角,抬頭就能看到一塊斑駁的木牌,綠漆底子上寫著白色的“百花深處一十九”。連生仿佛看到那扇伶仃木門後的小小房間,有穿白衫的溫婉的女子輕唱著:“十裏樓台倚翠微,百花深處杜鵑啼。殷勤自與行人語,不似流鶯取次飛。”而少年執了她的手,笑道:“你做什麼離家客愁之語,倒是我,合該歎一句‘聞說春來更惆悵,百花深處一僧歸。‘”女子嗤道:“呸,你日日吃得好睡得好,你有什麼好惆悵的。早看出來你嫌棄我們這小戶人家水闊雲多客到稀,隻盼著去過那寶馬雕車香滿路,車如流水馬如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