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戲子(2 / 3)

誰承想,竟讓她說著了,連生幾不可聞的笑了笑。如今,正是身不由己隨波逐流,倒果然是車如流水馬如龍,想再過那館娃宮伴千年寺的舊日子,卻是再不可能。

“你來做什麼?”連生回頭,隻見小玉站在身後,一臉戒備地望過來。

“不做什麼。”望見眼前人,連生突然覺得,前世今生裏的夢撲的一下碎在腳下,心下一灰,一言不發扭頭去了。

隻剩下小玉站在當地,望著他深灰色的背影,在四下裏飄零的落葉中漸漸淡了,原本打算質問的話全說不出口。

近來鋪子裏的生意頗忙,連生鎮日裏在布莊與染坊兩頭奔波,偶爾回來就與賬房、掌櫃關在書房裏,甚少到後麵來。桂漪閑來無聊,攛掇了幾房姨太太到二太太屋裏打小麻將,家長裏短的拉扯著,不由就說到在百子堂看到的女子。

眾人皆未做聲,七姨太秋瀾年紀最小,尚不知忌諱,扯著桂漪一疊聲地問那姑娘多大年紀,漂不漂亮。桂漪乜斜她一眼,笑道:“多大年紀倒不知道,隻是長得活脫你當年剛嫁過來那會。”隨即眼珠一轉,指定了秋瀾道:“你招了吧,是不是你本家的妹妹,小時候賣給唱大鼓的去了。”

秋瀾啐她一口,恨恨道:“別說我沒有妹子,就是有妹子,餓死也不會賣給下九流的戲子。”這話一出,四下裏突然安靜下來,秋瀾也知道說脫了口,隻偷偷去看主母奶奶——闔府皆知二奶奶雲裳原是個唱青衣的,老爺當年看上了,死活非討來做了二姨太,一直到近年來才扶了正,卻仍不許人叫她大奶奶,平日裏眾人隻尊稱句主母奶奶。因雲裳忌諱提起出身,府裏輕易裏連堂會也沒招過。雲裳仿若無事一般摸著牌,眾人也默不作聲低頭打牌,桂漪見四下裏尷尬,咳嗽一聲剛想將話頭岔開,雲裳突然開口道:“不過是個戲子,老爺真喜歡買回來放著就是了,輪到你們背後嚼什麼舌根。”說到此,突然盯住桂漪,慢慢道:“若是別人聽了去,知道的,說你們年輕識淺不懂事;不知道的,還道大戶人家的婦人都是這般輕狂多舌,缺識少教。”

桂漪卻也並不是個省油的燈,撇嘴一笑道:“二姐這話說的就不對了,咱們家世代書香,到了老爺這代,雖然廢了科舉未曾入仕,到底有個詩禮人家的底子,講究的是門當戶對身家清白。這今天放個戲子在屋裏,明天說不定就能放個婊子進門,若是一個不湊巧再扶了正,那才真是生生壞了段家的名節。”

雲裳冷哼一聲,將手裏一張西風當的一聲扔在桌上,淡淡道:“不管日後誰是主母,眼下這後院還是我做主,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姐妹在老爺眼裏無非也就是個擺設,誰曾入過老爺的心去?若是老爺看上什麼新人,是要收房也好,扶正也好,都不是我們做得主的。你不必攛掇我,我勸你也不要為這事惹老爺生氣,話我放在這裏,你要是聽不進去,也就罷了。”

三姨太桐鳳最是怕事,見二人口風不對,忙拉住桂漪,笑道:“四妹,二姐原也為了你好。坐了這麼會子大家想必也都餓了,不如就先散了,過會我讓小廚房做了蓮子羹給你們送去。”

幾位夫人紛紛趁勢告辭,走出門口,秋瀾悄悄拉了桂漪:“四姐姐,那個女子真像我嗎?”桂漪剜她一眼道,“姑奶奶,這事以後我再不提了。你也別問我。”說罷回身便走。秋瀾討了個沒趣,懨懨的扶了丫頭子自回房去,轉過屋後,卻遠遠見個灰衫的人影立在後巷竹陰下,秋瀾怕是誤闖後院的小廝,想打發丫頭子去轟,一錯眼卻又不見了人影,也便罷了。

眼見得天暗了,秋瀾照例使了丫頭子到前廳等吩咐,少頃,丫頭柳青忙忙的跑回來,一進門就吩咐外院兒點燈。進門便拉著秋瀾的手說:“七奶奶快梳梳頭,老爺說了今日心裏煩,幾位奶奶不必都陪著吃飯,隻想來咱們梨香苑和七奶奶吃點清粥小菜。我已經安排了小廚房煮老爺最喜歡的桂花蓮子粥,七奶奶您快準備準備,老爺說話間就到了。”

秋瀾一向裏待柳青如同姐妹,倒也不同她計較她,由柳青安排著重新梳了頭,勻了麵,又換了身海棠紅遍身繡的織錦緞旗袍。出來時連生已經坐在桌前,看了她一眼,突然問:“你那件寶藍滾銀邊的旗袍呢?最近怎麼總也不見你穿?”

秋瀾一愣,老爺從來沒有在女眷的衣著上上過心,今日也不知怎麼了,遂道:“前日打牌不小心讓香灰燙了個小洞,因此一直懶得穿。”見連生不說話,隨即道:“倒也不是什麼大損傷,我這就換上給老爺看。”

連生隻點一點頭,秋瀾換了衣裳出來,連生又喚她轉過身去,左右看了半晌,笑道:“你還是穿這件衣裳水靈,既是壞了,明日再讓裁縫做件一樣的來穿。”

這下不止秋瀾,連柳青都覺得有些蹊蹺。段家開著布莊,姨太太們做新衣裳不是什麼大事,但是好端端的突然翻出件沒穿幾次的衣裳來,巴巴兒的讓穿上,又讓再做件重樣兒的,這事兒就有點不是味兒的味兒。秋瀾突然想起桂漪今日說的那個唱曲兒的姑娘,和自己有身兒差不多的旗袍,臉色就有點不好看起來。將手裏的手絹子一扔,抄起桌上的小銀剪子將旗袍下擺幾下鉸爛,扭身就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