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雄顯得很不耐煩,金學武很快把話岔開。
“不過,我在那裏偵察了好幾天,那家夥的身邊警戒特別森嚴,單憑一個人無法下手。如您所知,我並不擔心個人安危。現在我們唯一的問題就是能否成功。”
“如果是這樣,就毫無希望可言?”
李雄顯然有點大失所望,臉色陰沉。那個格外大的耳朵也似乎軟得更加下垂。
“不是。不論遇到任何難關,我都一定要貫徹初誌。所以,我領來了能夠一起辦事的兩位同誌。他們和我一樣,也準備為國事而獻出生命。”
“好樣的,做得好,很好。不過,他們都在哪兒呢?”
“在我的臨時住處裏。因為需要接受先生的指示……”
“哦,應該這樣,做得好。那麼我們趕快去看看?”
李雄興致勃勃,驀地站起來重新戴著剛剛脫下的帽子,那個格外大的耳朵也顯得興頭很足,得意洋洋。
“旅館容易引人注目,我在這裏不遠處租了一棟房子。”
“做得好。每件事我們都要慎之又慎。你想得周到。”
兩個人走進小胡同後不久,就出現了一棟新租的房子。金學武推開小木板門,恭敬地站在一旁,請李雄進屋。李雄進入院內,邁開大步,情緒很好,向房內大聲喊。
“歡迎同誌們,歡迎!”
金學武趕緊把木板門閂上,敏捷地從腰間拔出手槍,邊打開槍栓邊快步跟隨前麵的人。另一方麵,先進入一步的李雄姿態十分悠然,可是推開房門一看,啊,這是怎麼回事!別說是人影,就連一張椅子都看不見,是個四牆十分整潔的空房。
“受騙上當了!”
李雄猛然轉身,迅速抓住兜裏的手槍把兒,但在此之前,金學武的“勃朗寧”淩厲地發出了咂舌的聲音。李雄的身子像斷弦的弓一樣支撐不住,慢慢地倒下去,嘴裏還冒出了惱羞成怒的髒話。
“你這狗崽子……敢把我……”
過了不多會兒,金學武向“扇子耳朵”射光了彈匣內的子彈,連自己都不知道開了幾槍。直到扣扳機再沒有槍聲時才醒悟過來。他心髒猛跳,不知把手中槍隱藏在哪裏好,猶豫了一下,隨便丟在了房頂上。接下來,他徑直跑出來關緊木板門,然後就離開了現場。
“差一點兒自討苦吃!”
金學武心中自言自語,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金學武逃往南京還不到三天,各報紙刊登了濟南報道,將此定性為“政治謀殺事件”。
此後,又過了幾年。有一次,金學武和我在老河口中山公園露天茶館喝茶,他笑著對我說:
“可是跟尹奉吉相比就差遠了。我膽子太小……十個金學武頂不上一個尹奉吉,是真的。”
5
1938年秋,朝鮮革命青年在漢口成立了朝鮮義勇隊(後來挺進解放區,擴大為朝鮮義勇軍)。其骨幹由黃埔軍校朝鮮籍畢業生和來自中國沿海地區各大城市的朝鮮籍大學生組成。朝鮮義勇隊成立後不到一個月,命運再度使我們離開武漢。
撤退之前,朝鮮義勇隊全體隊員都被動員起來,經過兩天兩夜的突擊,使整個漢口市變成了巨大的精神堡壘。在每個街頭巷尾的牆壁、大門、鍾塔和蓄水塔上,甚至在柏油馬路上都貼滿了我們用塗料和焦油寫的標語,用來喚起日本士兵的階級覺悟,鼓吹反戰思想。這些都是用塗料刷子之類的特大毛筆寫的日文,大如門板,其內容是“日本弟兄們,不要為剝削者送命!”“請把槍口轉向長官!”等等。
郭沫若先生曾經多次在漢口訪問過朝鮮義勇隊,他在回憶錄《洪波曲》中十分生動地描述了當時的情景。
我們分成兩部分離開了武漢。第一區隊在區隊長樸孝三和政治指導員王通(朝鮮名為金鐸)的指揮下,挺進江南前線,第二區隊在區隊長李益星和政治指導員金學武的率領下,前往華中前線,我編入第一區隊,隻好在“孤城落日”的長江岸上與金學武離別。我們第一區隊乘坐輪船順長江而下,到湖南嶽陽下船,向江西與湖北兩省交界處的幕阜山前線快速行軍。在那裏,我們同日本侵略軍整整打了一年仗。
翌年晚秋,設在桂林的總部下了調令,我和其他七個人被調出編入第二支隊。幾天後,金學武從湖北前來迎接我們。於是,我們一行八人從桂林啟程北上。當時的目的地老河口是第五戰區李宗仁長官司令部所在地。
因長沙和淥口之間的鐵路已被拆毀我們不得不放棄陸路而取道水路,從株洲乘坐機船順流而下。湘江風光秀麗,動人心弦,可與聞名於世的富春江媲美。我和金學武——兩個年輕軍官在船邊上憑欄出神地望著周圍。秋風蕭瑟的江水景色,使船客一時忘記戰亂歲月。
我們在船客中發現一位身材苗條的楚國西施,那位年輕的短發女郎穿著打扮樸素又得體,也獨自憑欄站在船邊上,茫然地望著美麗的江岸,頭發任風擺弄,無精打采的眼神似乎憂慮著亡國的悲運。我忽然想起很早就想問卻一直沒問過的話題,悄悄地問了金學武。
“你曾經交過沒有女朋友?”
“我哪有那種豔福……沒有,沒有。”
金學武一臉羞愧,漲紅著臉,在笑。
“真的?”
我將信將疑,注視著他的臉色。
“誰這麼無聊,會撒謊。”
“是嗎?……”
“其實,不知怎麼回事……我一旦和女孩子們麵對麵,臉皮就會變薄,壓根兒就……”
“哼,臉皮薄的人大白天在濟南竟然做出那種事……”
“千萬不要再提那件事了。這兩件事怎麼會一樣?談別的吧,怎麼樣?”
急促的鳴笛聲告訴我們輪船已經抵達長沙江岸。出乎意料之外,許多國民黨憲兵站在棧橋上。本當料想到這種情況,可是我太粗心大意,身上攜帶了禁書目錄內的幾本左翼書籍。我不知所措,總不放心,用朝鮮語輕聲問了金學武(當時,他已經是中共黨員,當然是地下黨員。當年早春二月他在湖北入黨)。
“該怎麼辦?”
“是生活書店的?”
“也有新知書店的。”
“還有別的嗎?”
“有一本外文版。”
“沒關係。這幫家夥都是白癡,跟個睜眼瞎子沒兩樣,肯定查不出來。”
果然不出所料,就像金學武猜想的那樣,在那些白癡中有一個走過來拿起我書包內的書,翻弄半天都沒有找出破綻,嘴裏瞎嘀咕,似乎有些不甘心地行了個軍禮,然後帶著不感興趣的表情轉身向他處走開了。
為人處事十分慎重又有經驗的出版家鄒韜奮先生和他的同事們早就把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字樣都改為卡爾、弗裏德裏希或伊裏奇。此外,我自己又改封麵為理查德、亞當斯密士、黑格爾等。不能不對用意周到的出版家深表謝意。
和煦的春風送走了嚴冬。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臧克家發表自己在漢水畔上精心寫出的作品《開花的春天》時,我們已活躍在隨縣前線。當時,黃琪翔集團軍司令部設在湖北棗陽。我們——我和金學武還有其他幾個人駐守在距離戰壕約10裏的廣西部隊營部,從事對敵宣傳工作。當時,南北一百裏前線沒有槍炮聲。敵我兩軍之間彎彎曲曲的戰壕相距不過幾百米。除了每個連都配備幾名狙擊手晝夜監視敵情之外,幾乎能和平時一樣享受著生活。有時候,我們還教廣西將士們日本話,教他們如何說“繳槍不殺”“優待俘虜”“日本弟兄們,請把槍口對準你們的指揮官吧”等等。可奇怪的是,學正當的語言時,他們舌頭不太好使,吃了不少苦頭,但很容易學會“ばかやろう(混蛋)”之類的罵人話,且很快就能運用自如。他們在戰壕裏向日軍陣地聲嘶力竭地喊出那些不太雅致的詞彙。對方也不服輸,常聽見日本士兵用同樣的嗓音喊出的回響:“王八蛋!”
6
在前線的太平日子,歸根結底是殺戮與殺戮之間無常的休息時間。有一天上午,我們看到敵陣地後麵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氣球徐徐升起,那是敵軍的炮兵觀測站。不久,炮聲動天驚地,無數的炮彈尖銳地劃破天空搗毀了太平的日子——無常的休息時間。
廣西部隊統帥李宗仁將軍曾在台兒莊會戰中給敵精銳部隊板垣、磯穀兩個師團以毀滅性的打擊,由此名聲大振,但這次不知何故,指揮不怎麼神氣,無奈打了可恥的敗仗。
在司令部軍事會議上,參謀部成員和蘇聯顧問把作戰地圖放在前麵忙碌了一陣。當時,各戰區大概都有外國顧問。不過,那些顧問們一消失在會議室門外,李將軍便認為他們隻知軍事而不知政治,在作戰地圖上任意改換顧問們剛剛插上的部隊番號旗。
其結果,遠離敵方主力攻擊地點的旁係部隊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堵塞漏洞。與此相反,李將軍的直係部隊則從險境轉移到遠處,遂免遭猛攻。
當時,在長官司令部負責《參考消息》編輯工作的沈星雲把這些內情告訴了我。他是上海無線電學校畢業生。
由於政治和軍事格格不入,防線中央被突破,左右兩翼也即將跟著崩潰。不知葫蘆裏賣什麼藥,過了不久,敵人突然調回出擊部隊,暫時停止了進攻。因此,前線又恢複了原來的對峙狀態。
起初,我們擋不住敵人的進攻,被迫退卻,潰不成軍。不僅有可能被機動性很強的敵方騎兵隊隔斷退路,而且地方武裝出於自衛,一到夜晚就不由分說地胡亂開槍,一夜之間虛驚好幾次,幾乎走到草木皆兵的境地。我們一行也筋疲力盡,隻好在路邊小小的雜木林中過夜。金學武第一個扣好軍裝外衣領子,躺在草坪上準備睡覺,並開玩笑地說道:
“一躺下就入睡的人,不是傻瓜就是英雄。”
雖然我已經疲憊不堪,但是一躺下又一時難以入眠,輾轉反側。躺在我旁邊的金學武呼吸卻很均勻,早早就進入夢境。翌日淩晨,天還沒有亮,我們就起來準備趕路。這時,我們才發現一行中的一位朋友——胡維伯同孫連仲部的士兵屍體一起過了一夜。難堵悠悠眾口,我們拿他取笑,說他會很走運,對象找得好,定能長命百歲等等。(不過,幾年後,那位慶尚道朋友胡維伯在太行山戰鬥中,當無望突圍時,敵人逼近十來步之外勸告投降,他卻撲哧笑了一聲,用最後一發子彈對準額角開槍自盡。)
過了一周,意外發生了一出滑稽劇。長官司令部所在地放上了用百花裝飾的拱形門,緊接著舉行慶祝打仗勝利的盛大燈火遊戲。我們坐著光眨眼睛,觀看著這太可笑的公演。與此同時,我們由衷同情被人捉弄的湖北老百姓。他們不僅要蒙受壓迫和剝削,而且還要忍受侮辱,受騙上當。
我們親身經曆了這次敗仗,對其底細了如指掌。慶祝大會結束後,長官司令部感到有傷顏麵,便派遣政治部主任到我們部隊說明了事情的原委。毋庸置疑,目的在於求得諒解。當那位少將主任發表講話的時候,我們按慣例安排了兩位會議記錄員——李達和薑震世。集會結束後,我們謙恭有禮地送客。接下來,要求兩位記錄員把會議紀要讀一遍,他們欣然表示同意,朗讀了全文。大家聽完之後,笑得前俯後仰,甚至掉了眼淚。他們的記錄內容大相徑庭,荒謬絕倫,一個記錄自始至終都是一些十分肮髒的語言,其詞彙之豐富多彩,可謂一部辱罵詞典。另一個記錄卻彙集了古今中外著名詩人的詩詞,包括李白、杜甫和海涅、馬雅可夫斯基,從東亞橫跨西歐,縱貫千年,弄得亂七八糟,簡直極不像樣。然而可惜的是,那兩篇記錄文件早已蕩然無存,猶如其作者早已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而化為一片塵土。
那天晚上,在中共地下黨組織會議上,金學武強烈主張全員北上進入解放區。
“我們繼續停留在這種假抗日前線虛度年華,這實在可惜,實在可恥!”
金學武伸出一隻手,似乎向同誌們號召,環視著周圍嚴肅的麵孔,慷慨激昂地大聲喊叫。在軍校相識後,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激動。平時他那樣和藹可親的性格消失淨盡,代之以雄獅般的氣魄,宛如獅鬃迎風飄揚。
“難道這也是抗戰嗎?難道這也是革命嗎?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們必須親手掃除敵人。同誌們,我主張立即派人到大洪山請求!堅決主張……”
當時,我們的地下黨組織直屬新四軍大洪山挺進縱隊司令部黨委,書記為胡哲明。其後,胡哲明在太行山受了傷,因野戰醫院沒有藥品而感染破傷風菌,不幸丟了性命。
翌年春,我們全體隊員分成三部分陸續進入太行山抗日根據地。金學武和我編入第二隊,經河南林縣、山西平順等地,最終到達了夢寐以求的敵後“延安”——桐峪。
7
1941年6月初的一個晴天上午,在八路軍總司令部所在地太行山桐峪鎮的小廣場上召開了一次不平凡的集會——歡迎朝鮮同誌大會。與會者除了八路軍總司令部直屬各機關工作人員之外,還有日本人、越南人、菲律賓人等,就如同帶有某種國際性的大會一般。集會目的是為了歡迎我們即從國民黨統治區突破封鎖線進入解放區的朝鮮青年。彭德懷同誌在大會上致歡迎詞。羅瑞卿同誌也參加了大會,他身軀魁梧,時任政治部主任。彭德懷同誌穿著樸素大方,臉部線條十分剛毅。雖然是距今幾十年前的故事,但他豪邁而有力的話音至今仍在耳邊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