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太行山
紀實文學
作者:金學鐵
題 記
在抗日戰爭時期,許多朝鮮民族革命者與中國人民並肩作戰,流血犧牲。他們的墳墓散布在長江流域、黃河流域和太行山麓各地。曆史並沒有讓他們的豐功偉績埋沒在遺忘的流沙之中。
這既不是神話故事也不是憑空捏造,而是真實的曆史畫麵。現在終於可以把真實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公之於世,讓人們對光榮傳統感到無比自豪了。
有一個年輕戰友迎戰日本侵略軍,不幸胸部中彈,倒在血泊之中。有一位老者蹲坐在他的屍體前草地上,一邊放聲大哭一邊拔草長歎:
“為什麼我這個老的不死,前程遠大的年輕人卻先死!”
他那時的形象至今仍然曆曆在目。
1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我就讀的那所軍校各區隊鳴鍾一到夜晚就開始徒步賽跑,一夜之間快一兩個鍾頭已成常事。以殘酷無情著稱於世的硬杆子校長蔣介石對此也無可奈何。夜晚睡夢中起床穿軍裝站崗兩個鍾頭,對於本來就睡眠不夠的未來軍官來說,簡直像服苦役。於是,我們違背地球自轉規律亂調快時針,然後急急忙忙跑過去搖醒別人換崗。
然而,在白天站崗時,情況卻迥然不同。尤其是在人們很少出入的後門,誰都願意單獨站崗。大家都擔心白班不會輪到自己。白天在那裏站崗,不僅可以避免討厭的教練,而且還說不定有額外好處。授課時間違反校規跑出校門的同學們悄悄返校時,都主動繳納“通行稅”。也就是說,進貢一包香煙或一包花生糖。
有一天,我偷偷地跑到街上,吊兒郎當回來後發現在那個幸運的崗位上碰巧站著一個陌生的哨兵。個子不是很高,稍瘦的臉還沒有刮胡子。一眼就能看出他並不注重儀表,但是帽沿下睫毛長長烏黑透亮的眼睛,卻顯得格外沉著而安詳。加上他樸素而動人的姿態,我仿佛看到了米開朗基羅俊秀的雕像。我們互相對視,他臉上顯出像小孩一樣害羞的微笑。我覺得有些惋惜,心裏想:“好可憐,這位朋友完全不自覺自己的魅力,也許是鄉下人……”
我拿出一包香煙悄悄地遞給他,偷瞄他胸前的徽章,那裏寫著“第二中隊金學武”這幾個字樣。
“姓金?這不是朝鮮人?”我心裏這麼想,暗自吃了一驚。
沒想到這個金學武後來成為我的知己,最親密的戰友。當時,我萬萬沒有想到他會在離抗戰勝利還差一年時就不幸犧牲。夢中都沒有想到樸素而堅強的戰友金學武年僅34歲就死在了抗日烽火燃燒的太行山上。
“老兄,或許你是朝鮮人?”我用漢語問他。
他不言不語,笑著點頭。隨即使眼色反問:“老兄你呢?”
“我也是!”我喜不自禁用朝鮮語回答。
他似乎很滿意自己猜對了,滿麵笑容。可以看見他唇間那些牙齒都被煙熏得微黑,無疑是煙鬼。時隔一兩年,我才了解到他的一些經曆。之前他在濟南時,曾在大白天處決了一個臭名昭著的日本間諜。如此溫順的人敢冒那種險?……我很難想象。如今,偶爾想起初見他時,我不禁苦笑。俗話說得好,人不可貌相,還說別人像個鄉下人!
2
隱隱約約的“1·28”炮聲①,終於停了。英勇的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路軍無法抗拒上級蔣介石的命令而灑淚退出了戰場。金學武與朋友尹奉吉這兩位朝鮮青年流亡者在上海法租界的一個小公寓裏悲憤感慨,簡直氣炸了肺。由於日寇橫行霸道,他們分別從中國北間島(今延邊)和朝鮮被擠到了上海。可是,現在仇敵日寇又追趕到這裏。
尹奉吉比金學武大4歲,唯一崇拜的人是曾經在哈爾濱車站刺殺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朝鮮民族英雄安重根。與此相反,金學武卻對馬克思列寧主義頗有認識。因此,兩人既像親兄弟一樣親密無間,也有時因政見問題而爭論不休。
“難道隻殺掉寇首就能恢複民族的獨立?安重根幹掉伊藤博文快要二十年,為何日本帝國主義還不滅亡,反而越來越凶?請你說說看。”
“光殺掉一個怎麼行呢?必須殺掉所有的頭目。難道一服藥能根除疾病?所以,必須不畏犧牲不斷地去幹掉,致使敵人在恐怖的溶爐中不寒而栗。”
“僅靠少數人的勇氣無法爭取民眾的解放。僅憑個別的恐怖行動難以根除舊勢力。隻有動員民眾才能爭取民眾的解放……”
“那隻不過是膽小鬼的借口。”
“胡扯,如果患上忽視社會科學的政治傷寒病就會一無所成。”
“隨你解釋。我還是走我該走的路。”
每當金學武低聲唱莊嚴的《國際歌》時,尹奉吉卻激情地唱《愛國歌》。他們雖唱著不相同的歌曲,卻一直和英勇的上海市民一起援助著十九路軍。
後來,命運的波浪把金學武推到了北平。有一天,他無意中翻開了《每日新聞》,所受到的衝擊,使心髒都快要凍僵……
1932年4月29日上午,雖然不是星期日,但上海虹口公園(今魯迅公園)卻人聲鼎沸,猶如趕集。苦難和歡樂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即使是同樣的事情,給有的人帶來屈辱和災難,給有的人卻帶來野獸般的快感。敵人攻占上海後,打算在這裏舉行慶祝大會,並通過無線電向全世界大力宣揚常勝軍的無敵艦。侵略軍總司令官白川大將、第三艦隊司令官野村中將等日軍高級將領洋洋得意地站在閱兵台上,其野獸的凶相實在是可笑之極。
恰在此時,一個日本電工模樣的年輕人手持飯盒,背著暖瓶走到警戒森嚴的公園門前,悄然混進擁擠不堪的人群之中。入場的人,除了膚色不同的洋人記者之外,全部都是日本人。那個年輕人輕輕地把手貼在帽沿上,用熟練的日本語向門衛憲兵打招呼:
“ごくろうさンです(辛苦了)。”
金魚眼憲兵家夥抬頭看一眼就發出“哼”的一聲,通過!
年輕人徑直走到兩天前臨時搭建的閱兵台後麵。他把飯盒和暖瓶掛在樹枝上,然後忠於職守似的從屁股後麵拔出鉗子一一察看擺放在地上的一條條電線和電話線。不過,看其神色,似乎暗中等待什麼。過了一會兒,大會正式開幕,當占領軍“英雄”們向全世界高聲宣揚皇軍的“偉大”戰果時,年輕人不慌不忙地從樹枝上取下暖瓶來準備喝水。他打開蓋子後,迅速拉開那個暖瓶型炸彈的導火索,沉著而準確地越過將軍們的後背投向閱兵台中央。一刹那,閱兵台在全世界麵前被炸毀了。白川大將當場斃命,野村中將炸瞎了右眼。後來上任外務大臣的重光葵也因此而失去了一條腿。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侵略者的血肉和四肢散落在被占領的這片與他們有深仇大恨的土地上。
年輕人當場被猛撲過來的武士們圍打得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此後,過了幾個月。日本各地的報紙一致刊登那個年輕人——尹奉吉在大阪監獄被處決的消息。標題是“犯人泰然自若”“含笑上刑架”等等。
金學武翻開那份《每日新聞》,看到尹奉吉英勇就義的消息,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
3
金學武想起了古詩“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他還想起了尹奉吉念念不忘的祖父母和父母親的形象,他與他們素未謀麵,長輩都年老,住在老家禮山。他敬重尹奉吉,但他並沒有走尹奉吉走過的那條路。
金學武在北平四處探聽,但最終未能找到共產黨的地下組織。不去找黨組織,僅靠單槍匹馬,豈能成就大事。然而現實冷酷無情,金學武找到的都是個死胡同。心裏越焦慮不安,黨組織的蹤影就越渺若煙雲。幾個月跑來跑去,徒勞無功,他隻好懷著淒切的心情離開了北平。
不過,金學武偶然在濟南碰上了一個熟人。他自稱是黨組織的聯絡員,年齡比金學武大八九歲,這個朝鮮人名叫李雄。李雄看著忠厚老實,還有,他的大耳朵也令人印象深刻,如同菩薩,兩耳垂肩。金學武如饑似渴,全神貫注地聆聽他令人感動的宣傳。
“目前,窮凶極惡的蔣介石到處逮捕、關押和屠殺共產黨,包圍革命根據地進行討伐。對這家夥的野蠻行為豈能繼續忍耐?滿腔熱情的無產階級戰士豈能對此冷眼旁觀?不去殺掉這個反革命頭子,我們豈能引導革命?依我看,你入黨最好的禮物是殺掉蔣介石這家夥……”
在這漫無邊際的土地上,金學武飽經磨難,到處盲目地尋找黨組織,此時豈能不受感動。沸騰的熱血已湧上頭頂,他把在上海向尹奉吉說過的那些話都忘得一幹二淨。
李雄熱情地為金學武準備了行裝。作為武器提供了一支美國製勃朗寧手槍和兩枚意大利製雞蛋型炸彈,作為活動經費還提供了中央銀行券200元。臨行之際,他再次緊握著金學武的手,囑咐道:
“為了共產主義事業,遇事要慎重,要勇敢一些……”
第二天,金學武在南京下關站下了車。隨後,不到兩天就找到了一位熟人。他叫金元鳳,是當時留寧朝鮮革命團體的領導人,黃埔軍校第四期步科畢業生。
尹奉吉炸彈事件發生後,日本帝國主義者怒火衝天,對法租界當局施加巨大壓力,迫使他們采取緊急措施。從此以後,上海法租界不再是較為安全的朝鮮反日勢力避難所。這一時期,蔣介石另有想法,暗中幫助朝鮮亡命之徒。日本帝國主義者看出破綻,又立即向中國政府提出了嚴重抗議。尤其是在黃埔軍校,朝鮮學生問題引起了很多糾紛。於是,蔣介石不得不玩弄一場鬼把戲。他下令所有朝鮮學生一日之內全部退學。第二天,他又從後門召回他們重新登記注冊,並要求他們改為中國名,籍貫一律改為遼寧、吉林和黑龍江。
南京城內花露崗附近有一座寺廟。在後房二樓的一間屋子裏,金學武推心置腹地向彼此相互信任的金元鳳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與此同時,要求金元鳳協助他刺殺蔣介石。認真聽完之後,金元鳳輕輕地搖了搖頭。
“殺掉蔣介石並不是我們的當務之急。現在他別有用心,滿心想利用我們。既然如此,我們為何不和他聯手呢?念佛無誠意,一心想吃齋,為何不可?為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隻要是有利可圖的條件,我們就應該設法利用。這些問題暫且不提,依我看,你那些計劃實在太荒唐無稽,不像你自己出的主意。我記得你從沒有提出過那些主張,或許有人在幕後操縱?不管怎樣,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社會經驗也比你多……”
金學武便一五一十地講起了在濟南的一段經曆。金元鳳聽罷,便問道:
“那個人年齡大概多大?”
“三十來歲吧。”
“他像哪裏人?南道還是北道?”
“好像有點鹹鏡道方言。”
“長相有沒有引人注目的地方?”
“也難說……噢,對了,他耳朵特別大,像個菩薩。”
“哦,明白了。就算你不再說,我也猜到了。你險些受騙上當惹出大禍了。”
“你的意思是?”
“你所說的那個李雄,是個早就臭名昭著的日寇間諜。他是北平民國大學畢業生,原來是中共黨員,被敵人逮捕後,叛變成為走狗。是間島人,外號叫‘扇子耳朵’。他給我們的民族解放事業帶來了不可估量的危害。那個陰險狡詐的間諜企圖借刀殺人,暗中奉日本主子之命,利用我們的手去發動內亂,借以破壞抗日運動。目前,國民黨內部的汪精衛、何應欽等親日派正在窺視那種機會。”
金元鳳停頓片刻,隨後就深有感觸地補充了一句:
“我們的同誌被李雄出賣而丟了性命,他還沒有還清血債呢……”
金學武覺察出了一切,有口難辯。他再次掂量了自己世界觀的可靠性,不禁苦笑。生活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教科書。
幾年後,盡管他和金元鳳各奔東西,但他卻對金元鳳不勝感激,直至身亡。假如那時他未能碰見金元鳳而謀殺成功,其後的中國曆史或許會變成另一種樣子。抗日戰爭時期,金元鳳成為朝鮮義勇隊的創始人之一,而且活著看到了日本帝國主義的覆亡。
金學武一言不發,便收拾行裝原路返回兩個星期前離開的濟南。
4
回到濟南,金學武首先在幽靜的胡同內租了一棟小平房。這個房屋周圍有很高的土壁石牆,出入門隻有一扇小木板門。隨後,他去找李雄,但李雄不在家,不知去了哪兒。幸好女主人認出他,並熱情迎接他進屋,說主人很快就回來,不妨坐下來稍等片刻。
按照女主人的建議,當金學武拿起圓桌上的《朝日新聞》翻了幾頁時,主人李雄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發現金學武坐在房內,略微感到震驚。
“啊?”他來不及坐下來就迫不及待地盤問:“為什麼回來了?”
“請您聽我說。”金學武一臉沉著地開口道:“到達南京後不久,我碰上了幾個熟人。由於尹奉吉事件,他們也逃到了南京。最近,上海風聲很大,很難在那裏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