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不安定 7.
論隱逸
□[法國]蒙田
對於活動與孤寂的比較問題,我們暫且不談;至於野心與貪婪用以掩飾自己的這句好聽的話:“我們生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大眾”,讓我們大膽斥責那些在漩渦裏的人們;他們誰捫心自問過,究竟那對於職位、任務和世上許多糾紛的奢求是否反而正是為了假公濟私。現在一般人借以上進的壞方法很清楚地告訴我們那目的不值得。讓我們回答野心,說令我們愛好孤寂的正是它自己,因為還有更比它要避開人群的嗎?還有更比它要尋找活動的餘地的嗎?無論什麼地方都有為非作歹的機會;不過,比雅這一句話說得對:“險惡成了主流。”或者《傳道書》裏的這一句:“一千人中難有一個良善的。”
和群眾接觸真是再危險不過。我們不學步於惡人,便得憎惡他們。兩者都危險:因為他們的數量很多;因為恰恰不願與這些很多的數量苟同。
那些航海的商人留心那些與他們同舟的人是否淫逸、褻瀆、冥頑,如果有這種人,便把這些伴侶看作不祥,實在很對。
所以比雅很詼諧地對那些和他同在大風中疾聲呼救於神明的人說:“住口,省得他們知道我和你同在這裏。”
還有一個更雄辯的例子:代表葡萄牙王埃曼奴爾駐印度的總督亞爾卜克克,當船快沉的時候,把一個幼童托在肩上,惟一的目的是:他們的命運既聯在一起,幼童的天佑可以作為他對於神恩的保證,使他得以轉危為安。
我這樣說並不是將哲人置於孤寂與規則之中,不過如果可以選擇,他就會說,連他的影子也不要看。不得已時,他會忍受前者;但是如果由他作主,他就選擇後者。他不會妄自以為他完全免除了惡,因為他還得和別人的惡抗爭。
夏龍達把那被證實常和惡人往來的人當惡人懲罰。
再沒有比人那麼不宜於交際而又善於交際的:前者因為他的惡,後者因為他的天性。
我覺得安提斯典並沒有圓滿答複那責備他好交結小人的人,他說:“醫生們得經常生活在病人當中。”因為他們如果想幫助病人複原,就要冒疾病的傳染以致損害自己的健康。
我可以肯定地說,至少我認為,一切安逸的目的都如出一轍:要更安閑、更舒適地生活。可是我們並不能經常找著正當的路。我們常以為已經放下了一切紛繁擾人的事務,實則不過改換而已。治理一家的煩惱並不比治理一國輕多少:心一有牽掛,便整個兒放在上麵;家務雖沒有那麼重要,卻不能因而減少煩惱。而且,我們雖然已經擺脫了鬧市,卻不曾擺脫我們生命的主要煩惱。
有人對蘇格拉底說,某人旅行之後,無論哪方麵都不見得有改進。他答道:“有什麼稀奇!他把自己一塊帶走了。”
若我們不先把自己和靈魂的重負卸下,行動起來將會增加它的重量:正如船停泊的時候,所載的貨物便顯得沒有那麼沉重;給病人換床位對於他害多益少。移動會把惡搖到囊底,正如一根木樁愈搖愈牢固一樣。所以單是遠離眾生還不夠;單是遷離地方也不夠,我們得把我們裏麵的凡俗之惡習滌除淨;得要摒絕一切雜念,恢複自己的自主。
現在,我們既然要過隱逸的生活,並且要息交絕遊,讓我們使我們的滿足全靠我們自己吧;讓我們割斷一切,把我們維係於別人的羈絆吧;讓我們克服自己,以至於能夠真正獨自活著而且快樂地活著吧。
司梯爾彭從他的被燒的城裏逃出來,妻子、財產均不見了。狄密提犁·波裏阿爾舌特看見他站在故鄉的廢墟中,沒有驚慌、恐懼之色,問及他的損失,他答道:“沒有,多謝上帝,他並沒有丟掉他自己什麼東西。”這正是哲學者安提斯典的意思。當他詼諧地說:“人應該帶些可以浮在水麵的糧食,以便沉船的時候可以借遊泳來救人及自救。”
真的,一個明哲的人隻要沒有丟失自己,那麼他就等於沒有丟失一切。當娜拉城給野蠻人毀壞之後,當地的主教,喪失了一切而且成為俘虜,他這樣祈禱上帝:“主嗬,別使我感到有所損失,因為你知道他們並沒有觸著我什麼。”那令他富有的財富,那令他善良的產業還絲毫無損。這就是所謂善於選擇那些可以免除災劫的寶物,把他們藏在無人可知,而且除了自己,無人能泄漏的地方了。
如果可以,我們應該有妻子、財產,尤其是健康,但是不要粘得那麼厲害,以致我們的幸福全倚靠它們。我們得要保留一所“後棧”,完全屬於我們的,完全自由的。在那裏,我們建立我們的真自由,更主要的是退隱與孤寂。在那兒,我們日常的晤談是和我們自己,而且那麼秘密,簡直不存在為外人所知或泄露出去的事兒;在那裏麵,我談的對象——妻子、產業和仆從都一無所有。這樣,當我們偶然失去它們的時候,不能再倚靠它們,對於我們來說也就並非突如其來了。我們有一顆可以環繞自己、可以給自己作伴、並且有著攻守和予取的器械的靈魂;我們不必擔心在這隱逸裏我們全淪於那無聊的閑散。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所做的大多並不是為了自己。你眼前那個爬著頹垣,狂怒而且失了自主,冒著如雨的槍彈的;還有那個滿身疤痕,餓得麵色灰白了,誓死也不願給他們開門的。你以為他們是為自己麼?為了一個,也許,他們從未見麵,而且對於他們的命運漠不關心,同時還沉溺於荒淫與逸樂裏的。還有一個,肮髒、眼淚鼻涕淋漓,你看見他半夜從書房出來,你以為他在書裏找那怎樣使他更良善、更快樂、更賢智的方法嗎?不是的,那裏將是他的葬身之地,不然就會教後代怎樣讀蒲魯特的一句詩或一個拉丁字的正確寫法。誰不甘心情願地把健康、安寧和生命去換取光榮和聲譽,這種種最無用、最空虛和最虛偽的貨幣呢?我們自己的死還不夠使我們害怕,我們還要犯愁我們妻子、奴仆的死。我們自己的事還不夠煩擾我們,還要為我們鄰居和朋友的事嘔心瀝血。
我們的生命已經為別人耗費了大半,讓我們去擁有那剩下的一點點吧,讓我們把我們的思想和意向帶回給我們和我們的安逸吧,要妥當布置我們的隱逸並不是一件小事,因為即使不摻雜別的事,我們也已經夠忙的了。既然上帝給我們工夫去布置我們的遷徙,讓我們好好地準備吧:收拾行李;及時與社會告辭;打破種種把我們糾纏和讓我們分身分心的羈絆。我們必須解除這些強有力的束縛,從今天起,我們可以愛這個或那個,可是隻是為了自己。也就是說,其餘的身外之物也都可以籠絡我們,但是並不緊緊粘附在我們身上,以致我們拿開它們的時候,還得剝去我們的一層皮,連帶撕去身上的一塊肉。能夠正確、準確無誤地將自己給自己是世界上的頭等大事。
這正是我們和社會斷絕關係的時候,既然我們再不能對它有什麼貢獻。雖然不能借出,至少也得設法不要借入。我們的力量漸漸減退了。讓我們把它們撤回,完全集中在我們身上吧。誰能夠把友誼和社交都排斥而隻注重自己的話,讓他做去吧,在這使他對別人變為無用、累贅和騷擾的衰落景況裏,讓他至少不要對自己是累贅、騷擾和無用吧。讓他把自己寬待、撫愛,尤其是約束。人敬畏自己的理智和良心到這樣程度,以至不能在它們麵前走差一步而不覺得羞恥。因為能夠自重的人的確很少見。
蘇格拉底說,年輕的人應該受教育,成年人則勉力善行;老人們卸去一切軍民職務,起居隨心所欲,不必受什麼固定的生活秩序所約束。某些天性也許是遵守這些隱逸的戒條最合適的安身之所在。比方那些理解力薄弱、情感和意誌敏銳,而且不願意服役或承擔任務的人——我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們由於天然的傾向與自我的反省都容易聽信這忠告,比起那些活潑忙碌的心靈,事事包攬,處處參與,凡事都興奮,隨時都自薦和自告奮勇的人,我們應該利用這些身外的偶爾機緣,適可而止,而不必把它們當作自己的命脈;它們原不是這樣,無論從理性或天性這方麵看。
我們為什麼逆理性和天性的法則,把我們的快樂當作權力者的施舍呢?還有的預防命運之不測,剝奪我們既得之便利,奴役自己,睡硬地麵,挖掉自己的雙眼,將財富拋向汪洋,自尋痛苦,或想由此生的苦難獲得來生的歡樂,或想把自己放在最下層以免再有下墜之苦,這些都是非凡的美意的行為,讓那些更堅定更倔強的天性連他們隱居的一隅也由之顯赫而樹為模範吧。
我並不因為哲學家亞爾舍路施按照他的家境使用金銀的器皿就把他看得沒有那麼賢德,我甚至把他看得更高,因為他慷慨而且得當地使用它們,遠勝於完全摒棄它們。
我清楚且明白,我們需要將自然怎樣的擴大;當我看見門外的叫化子往往比我更快活更健全,我便設身處地,試依照他的尺度去裝扮我的靈魂。我還這樣比較過其他種種榜樣,我可以想像死亡、貧窮、輕蔑和疾病已經近在眉睫,毫不費力地說服自己不要害怕那連一個比我卑賤的人也那麼安閑地接受的東西。我決不相信一個低下的理解力比那高強的更能幹,或理性不能和習慣達到同樣的效果。而且既知道這些外來的福澤是多麼無常,我總禁不住在最洋洋得意的時候,對上帝作這無上的禱告,求他使我為我和我自己的善行而快樂。我看見許多青年雖然非常壯健,卻仍準備了一大堆藥丸在他們的衣箱裏,以便傷風時服用,因為既然有藥在手,便不會那麼害怕生病。我們也應該這樣做,而且,假如自己覺得容易患某種更嚴重的病症,那就必須準備一些可以麻醉患處和自己的藥品。我們為了安逸所應該選擇的事業,必定是既不辛苦又不厭煩的,否則隱居的目的就完全落空了。這全在乎各人的特殊興趣:我自己就絲毫不宜搞農作。那些愛好農事的自應該和緩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