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不安定 7.(2 / 3)

可是我們試聽披裏尼給他的朋友哥尼奴士·魯夫關提隱逸的勸告:“我勸你,在你目前享受的豐滿的隱逸生活當中,把料理產業的瑣屑事務完全交給仆人,自己專心致誌去研究文藝,以便從那裏取得屬於你的東西。”他的意思是指名譽。他和西塞羅一個鼻孔出氣,當西塞羅說,他要卸去一切公務歸隱,以便從著作之途臻於永生。

既然說要遺世隱逸,似乎應該矚目於世外才合理;這些人其實隻走了一半路。他們小心安排他們的一切大小事務,以備他們將來一旦離去。但是由於一種可笑的矛盾,他們工作的果,卻希望在他們已經遺棄的世界裏來采摘。那些由宗教的虔誠求隱逸,確信聖靈的期許將在來生應驗的人的想像合理得多了。他們把上帝放在眼前,當作一個慈愛與權能都無限的對象,在那裏,靈魂可以任意滿足他的欲望。痛苦與悲愁之來臨是一種利益,借此可以獲得永久的健康與歡樂;死亡是一件切盼的事,是超度到這美滿的境界的過程。他們的戒條的苛刻馬上就被這逆來順受的習慣所鏟平;性欲也由於遭到拒絕而漸趨冷淡、蟄伏,因為隻有常思常用才能保持它的活躍力。單是這未來的福樂永生的展望便值得我們拋棄現世一切安逸與甘美了。誰能夠確切而且永恒地用這強烈的信仰與希望的火焰燃燒他的靈魂,他就會擁有最美好的隱逸,勝過所有一切的生命方式。

所以披裏尼這忠告的目的與方法都不能使我滿意,這不過是永遠由瘧疾轉為發燒罷了。啃噬書籍的生涯也和別的一樣辛苦,一樣是我們健康的大敵,而健康卻是我們應該最先顧及的。我們應當留神不要由某一事的快樂把我們弄得昏昏欲睡,拖累那些經濟家、貪夫、色鬼和野心家的就是這種快樂。許多哲人已經一再教誨我們提防我們自己嗜欲的險惡,和辨認那真正純粹的快樂與那些混著許多痛苦的斑斕的快樂。因為我們大部分的快樂,他們說,依偎和擁抱我們隻是為要置我們於死地,和那些埃及人稱之為菲力達的強盜無異。如果我們頭疼在醉酒之前,我們也許會留心不再貪杯。可是愉快,為了欺騙我們,往往走在前頭,把跟著它來的不幸給掩住了。

書籍是最忠實的夥伴,但如果它不能給我們快樂和幸福,給我們的是消極和汙穢,那就離開它吧,遠離他吧!許多人以為它們的果難以抵償這個損失,我也這樣想。正如那久病的人身體日漸衰弱,完全聽任醫生擺布,要遵守許多規定的起居規律。同樣,造世的人,既然厭倦了一般的世俗生活,就得依照理性的法則去策劃,由深思熟慮去安排他的隱逸。他要辭退各種工作,無論它戴著什麼麵具,逃避一切可以妨礙身心安寧的情感和選擇那最合他脾氣的路徑。

我們應該學習、運動,做一些事情,以換得一絲愉悅。可是要留神,不要再越雷池,從那裏愉悅將漸漸變成痛苦。我們應該保留相當的事業與工作,可是又要適時使我活動,以免我們流入極端的懶惰與閑散的惡果。

有些學問是乏味而多刺的,大部分係為公共服役而設,我們應該讓給那些獻身於公務的人去做。至於我,我所愛的事要不是容易、富於興趣和足以引起我幻想的,便是些可以慰藉我和指導我去調理我的生死的。

比較明哲的人可以為自己創造一種純粹精神的寧靜,因為他們有強勁的靈魂。至於我,有著一顆平凡的靈魂,就得求助於肉體上的舒適;年齡既剝奪了那些比較合我脾胃的快樂,我便訓練和磨銳我的胃口,去消受那剩下來較適合這晚景的事物。我們得用爪牙,並用以抓住那些歲月從我們手裏奪去的生命的快樂。

至於把光榮作為我們的目標,如披裏尼和西塞羅給我們的建議,卻離開我的計劃甚遠。與隱逸最相反的脾氣,就是野心。光榮和無為是兩件不能同睡一床的東西。據我的觀察,這兩個人隻有臂和腿離開群眾,他們的靈魂和意向卻緊緊地粘在裏麵。

他們往後退隻為跳得更遠,為的是要用更猛的力投入人叢裏去。你們願意知道他們怎樣差之毫厘嗎?試把兩個派別極不相同的哲學家的勸告和他們對稱,兩個人的勸告都是寫給他們的好友的,一個給衣多明納,另一個給路西裏烏,為了勸他們放棄要職與高位,去過隱逸的生活。他們對朋友說:“你一直到現在都是浮遊著,現在來港口死吧。你已經把前半生獻給光明了,把剩下的一半獻給陰影吧。如果你不放棄他們的果,想放棄你的事業是不可能的,因此,撇開一切光榮與名譽的操心吧。

“恐怕你過去的功業將你炫耀得太厲害,會一直追隨你到墓穴裏。拋棄那些從別人那裏取得的快樂吧,至於你的學問與才能,別為它們憂慮,隻要你值得比它們多,它們是不會失掉其效力的。記住那個當人家問他為什麼費許多心血在一種隻有幾個人可以了解的藝術上,答道:‘幾個於我已經夠了;一個,不,比一個還要少也夠了。’

“他說得真對。你和一個同伴,甚或自己和自己,便夠互相表演的角色了。讓群眾放你等於放一個人,讓一個人對於你就是整個群眾。想從暇餘和隱逸取得榮名實在是極其可哀的野心。我們應該向動物學習,在自己的穴口把爪印抹掉。你要做的是向自己解釋,而非向社會解釋。

“歸隱在你的自身裏,可是先要準備好在那裏迎接你自己。如果你不能自治便信賴自己,那是瘋狂的舉動。獨處和群居都有失足的機會。‘除非你已經變成了一個使你不敢在自己麵前輕舉妄動的人,除非你對自己羞慚和尊重——讓高尚的思想充滿你的心靈。’你得常常在心裏記住卡都、福史安和亞裏士提,在他們麵前連瘋子也要藏起他們的過錯的。

“你要把他們當作你一些思欲的管理人;假如你的思欲逸出了常軌,你對這些人的尊敬就會引它們歸正。他們會扶助你走那自足之路,使你無論什麼都隻向自己借取,使你的心靈歸宿在那些有涯際的思想上,在那上麵心靈可以自娛。於是,在認識了真正的幸福——愈認識也愈能享受——之後,使你因而心滿意足,不再企盼延長你的生命和名譽。”

這是真正而且自然的哲學的忠告,而不是炫耀和空言的哲學。生命劇烈地在痛苦與厭倦的兩端擺動,貧窮和困乏帶來痛苦,富裕和舒適時,人又生厭倦。

痛苦與厭倦之間

□[德國]叔本華

生命劇烈地在痛苦與厭倦的兩端擺動,貧窮和困乏帶來痛苦,富裕和舒適時,人又生厭倦。所以,當勞動階層無休止地在困乏、貧窮的痛苦中掙紮時,上層社會卻在與富裕、舒適的厭倦打持久戰。在內在或主觀的狀態中,對立的起因是由於人的受容性與心靈能力成正比,每個人對痛苦的受容性,又與對厭倦的受害性成反比。人的遲鈍性是指神經不受刺激,氣質不覺痛苦或焦慮。無論後者多麼巨大,知識的遲鈍是心靈空虛的主要根源。惟有經常興致勃勃地注意觀察外界的細微事物的人,臉上才不會流露那種空虛。厭倦源於心靈空虛,好比興奮過後的人們需要尋找某些事物填補空下來的心靈,但人們尋求的事物又大多類似。

例如,人們依賴的消遣方式、他們的社交娛樂和談話內容多是一樣的,毫無變化而言。由於心靈的空虛,有多少人在階前閑聊,在窗前凝視窗外,又有多少人尋求社交、餘興、娛樂和各類享受,於是奢侈浪費與災禍接踵而來。人避免禍患最好的方法,就是增加自己的心靈財富,人的心靈財富越多,厭倦所占的空間就越少。在錯綜複雜的自我和包羅萬象的自然裏,那不衰竭的思考活動,尋找新的材料,從事新的組合。這樣一來,可以不斷鼓舞心靈,除了休閑時間以外,厭倦是不會趁虛而入的。

另外,高度的才智基於高度的受容性、強大的意誌力和強烈的感情之上。這三者的結合體使各種肉體和精神的敏感性增高。高度的想像力使人的不耐阻礙、厭惡挫折等性質得到加強並進而使整個思潮都好像真實存在一樣。人受苦的種類取決於人的天賦氣質,為了對付他所忍受的苦難人總要采取手段來影響客觀環境,因此,客觀事件對他總是具有特殊意義。

智慧首先努力爭取的無非是免於痛苦和煩惱的自由,求得安靜和閑暇,生活得平靜和節儉。減少與他人的接觸,所以在他與同胞相處了極短的時間後就會退隱;若他有極多的智慧,他就會獨居。具備內在財富越多的人,向他人求助的機會就會越少;也可以這樣說,他人能給自己的也越少。所以,一個人智慧越高,越不合群。倘使智慧的“量”可以代替“質”的話,人活在大千世界中的自由度就會多一些。不幸的是,人世間一百個傻子無法代替一個智者。更不幸的是人世間傻子又何其多。人的天性中人是有能力麵對他可能遭遇到各種困難或磨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