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看見你了 1.(2 / 3)

因為昨晚一宵苦思,今晨又覺滿身酸痛,不過我快樂,我得著了一個全靜的夜。本來我就最愛清靜的夜,靜悄悄隻有我一個人,隻有滴答的鍾聲做我的良伴,讓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論坐著,睡著,看書,都是安靜的,再無聊時耽著想想,做不到的事情,得不著的快樂,隻要能閉著眼像電影似地一幕幕在眼前飛過也是快樂的,至少也能得著片刻的安慰。昨晚想你,想你現在一定已經看得見西伯利亞的白雪了,不過你眼前雖有不容易看得到的美景,可你身旁沒有了陪伴你的我,你一定也同我現在一般地感覺著寂寞,一般心內叫著痛苦的吧!我從前常聽人言生離死別是人生最難忍受的事情,我老是笑著說人癡情,誰知今天輪到了我身上,才知道人家的話不是虛的,全是從痛苦中得來的實言。我今天才身受著這種說不出叫不明的痛苦,生離已經夠受了,死別的味兒想必更不堪設想吧。

回家去陪娘去看病,在車中我又探了探她的口氣,我說照這樣的日子再往下過,我怕我的身體上要擔受不起了。她倒反說我自尋煩惱,自找痛苦,好好的日子不過,一天到晚隻是去模仿外國小說上的行為,講愛情,說什麼精神上痛苦不痛苦,那些無味的話有什麼道理。本來她在四十多年前就生出來了,我才生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內的變化與進步是不可計算的,我們的思想當然不能符合了。她們看來夫榮子貴是女子的莫大幸福,個人的喜、樂、哀、怒是不成問題的,所以也難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楚。本來人在幼年時灌進腦子裏的知識與教育是永不會遷移的,何況是這種封建思想與禮教觀念更不容易使她忘記。所以從前多少女子,為了怕人罵,怕人背後批評,甘願自己犧牲自己的快樂與身體,怨死閨中,要不然就是終身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這一類的可憐女子,我敢說十個裏麵有九個是自己……,她們可憐,至死還不明白是什麼害了她們。摩!我今天很運氣能夠遇著你,在我不認識你以前,我的思想,我的觀念,也同她們一樣,我也是一樣的沒有勇氣,一樣的預備就此糊裏糊塗地一天天往下過,不問什麼快樂什麼痛苦,就此埋沒了本性過它一輩子完事的;自從見著你,我才像烏雲裏見了青天,我才知道自埋自身是不應該的,做人為什麼不轟轟烈烈地做一番呢?我願意從此跟你往高處飛,往明處走,永遠再不自暴自棄了。海上通信

□[中國]鬱達夫

晚秋的太陽,隻留下一道金光,浮映在煙霧空蒙的西方海角。本來是黃色的海麵被這夕照一烘,更加紅豔得可憐了。從船尾望去,遠遠隻見一排陸地的平岸,參差隱約的在那裏對我點頭。這一條陸地岸線之上,排列著許多一二寸長的桅檣細影,絕似畫中的遠草,依依有惜別的餘情。

海上起了微波,一層一層的細浪,受了殘陽的返照,一時光輝起來,颯颯的涼意,逼入人的心脾。清淡的天空,好像是離人的淚眼,周圍邊上,隻帶著一道紅圈。是薄寒淺冷的時候,是泣別傷離的日暮。揚子江頭,數聲風笛,我又上了這天涯飄泊的輪船。

以我的性情而論,在這樣的時候,正好陶醉在惜別的悲哀裏,滿滿的享受一場感傷的甜味。否則也應該自家製造一種可憐的情調,使我自家感得自家的風塵仆仆,一事無成。若上舉兩事都辦不到的時候,至少也應該看看海上的落日,享受享受那偉大的自然的煙景。但是這三種情懷,我一種也釀造不成,呆呆的立在齷齪雜亂的唬輪中層的艙口,我的心裏,隻充滿了一種憤恨,覺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硬要想拿一把快刀,殺死幾個人,才肯甘休。這憤恨的原因是在什麼地方呢?一是因為上船的時候,海關上的一個下流的外國人,定要把我的書箱打開來檢查,檢查之後,並且想把我所崇拜的列寧的一冊著作拿去。二是因為新開河口的一家賣票房,收了我頭等艙的船錢,騙我入了二等的艙位。

啊啊,掠奪欺騙,原是人的本性,若能達觀,也不合有這一番氣憤,但是我的度量卻狹小得同耶穌教的上帝一樣,若受著不平,總不能忍氣吞聲的過去。我的女人曾對我說過幾次,說這是我的致命傷,但是無論如何,我總改不過這個惡習慣來。

輪船愈行愈遠了,兩岸的風景,一步一步的荒涼起來了,天色也垂暮了,我的怨憤,卻終於漸漸的平了下去。

沫若呀,仿吾成均呀,我老實對你們說,自從你們下船上岸之後,我一直到了現在,方想起你們三人的孤淒的影子來。啊啊,我們本來是反逆時代而生者,吃苦原是前生注定的。我此番北行,你們不要以為我是為尋快樂而去,我的前途風波正多得很哩!

天色暗下來了,我想起了家中在樓頭凝望著我的女人,我想起了乳母懷中在那裏伊吾學語的孩子,我更想起了幾位比我們還更苦的朋友;啊啊,大海的波濤,你若能這樣的把我吞咽了下去,倒好省卻我的一番苦惱。我願意化成一堆春雪,躺在五月的陽光裏,我願意代替了落花,陷入汙泥深處去,我願意背負了天下青年男女的肺癆惡疾,就在此處消滅了我的殘生。

啊啊!這些感傷的詠歎,隻能博得惡魔的一臉微笑,幾個在資本家跟前俯伏的文人,或者將要拿了我這篇文字,去佐他們的淫樂的金樽,我不說了,我不再寫了,我等那一點西方海上的紅雲消盡的時候,且上艙裏去喝一杯白蘭地吧,這是日本人所說的Yakezake!

(十月五日七時書)

昨天晚上因為多喝了一杯白蘭地,並且因為前夜在F.E.飯店裏的一夜疲勞,還沒有回複,所以一到床上就睡著了。我夢見了一個十五六的少女和我同艙,我硬要求她和我親嘴的時候,她回複我說:

“你若要寶石,我可以給你Rajahsdiamond,

你若要王冠,我可以給你世上最大的國家,

但是這緋紅的嘴唇,這未開的薔薇花瓣,

我要保留著等世上最美的人來!”

我用了武力,捉住了她,結果竟做了一個“風月寶鑒”裏的迷夢,所以今天頭昏得很,什麼也想不出來。但是與海天相對,終覺得無聊,我把佐藤春夫的一篇小說《被剪的花兒》讀了。

在日本現代的小說家中,我所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他的小說,周作人氏也曾譯過幾篇,但那幾篇並不是他的最大的傑作。他的作品中的第一篇,當然要推他的出世作《病了的薔薇》,即《田園的憂鬱》了。其他如《指紋》,《李太白》等,都是優美無比的作品。最近發表的小說集《太孤寂了》,我還不曾讀過。依我看來,這一篇《被剪的花兒》也可說是他近來的最大的收獲。書中描寫主人公失戀的地方,真是無微不至,我每想學到他的地步,但是終於畫虎不成。他在日本現代的作家中,並不十分流行,但是讀者中間的一小部分,卻是對他抱著十二分的好逾的。有一次何畏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