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詮釋你的過去 10.(1 / 3)

重新詮釋你的過去 10.

靜之趣

□[中國]朱光潛

人生樂趣一半得之於活動,也還有一半得之於感受。所謂感受是被動的,是容許自然界事物感動我的感官和心靈,這兩個字涵義極廣。眼見顏色,耳聞聲音,是感受;見顏色而知其美,聞聲音而知其和,也是感受。同一美顏,同一和聲,而各個人所見到的美與和的程度又隨天資境遇而不同。比方路邊有一棵蒼鬆,你看見它隻覺得可以砍來造船;我見到它可以讓人納涼;旁人也許說它很宜於入畫,或者說它是高風亮節的象征。再比方街上有一個乞丐,我隻能見到他的蓬頭垢麵,覺得他很討厭,你見他便發慈悲心,給他一個銅子;旁人見到他也許立刻發下宏願,要打翻社會製度。這幾個人反應不同,都由於感受力有強有弱。

世間天才之所以為天才,固然由於具有偉大的創造力,而他的感受力也分外比一般人強烈。比方詩人和美術家,你見不到的東西他能見到,你聞不到的東西他能聞到。麻木不仁的人就不然,你就請伯牙向他彈琴,他也隻聯想到棉匠彈棉花。感受也可以說是“領略”,不過領略隻是感受的一方。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不僅是最活動的人,也是最能領略的人。所謂領略,就是能在生活中尋出趣味,好比喝茶,渴漢隻管滿口吞咽,會喝茶的人卻一口一口的細嚼,能領略其中風味。

能處處領略到趣味的人決不至於岑寂,也決不至於煩悶。朱子有一首詩說:“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是一種絕美的境界。你姑且閉目一思索,把這幅圖畫印在腦裏,然後假想這半畝方塘便是你自己的心,你看這首詩比擬人生苦樂多麼愜當!一般人的生活幹燥,是因為他們的那“半畝方塘”中沒有天光雲影,沒有源頭活水來,這源頭活水便是領略得的趣味。

領略趣味的能力固然一半由於天資,一半也由於修養。大約靜中比較容易見出趣味。物理上有一條定律說:兩物不能同時並存於同一空間。這個定律在心理方麵也可以說得通。一般人不能感受趣味。大半因為心地太忙,不空所以不靈。我所謂“靜”,便是指心界的空靈,不是指物界的沉寂,物界永遠不沉寂的。你的心境愈空靈,你愈不覺得物界沉寂,或者我還可以進一步說,你的心界愈空靈,你也愈不覺得物界喧嘈。所以習靜並不必定要逃空穀,也不必定學佛家靜坐參禪。靜與閑也不同。許多閑人不必都能領略靜中趣味,而能領略靜中趣味的人,也不必定要閑。在百忙中,在廛市喧嚷中,你偶然間丟開一切,悠然遐想,你心中便驀然似有一道靈光閃爍,無窮妙語便源源而來。這就是忙中靜趣。

我這番話都是替兩句人人知道的詩下注腳。這兩句詩就是“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大約詩人的領略力比一般人都要大。近來看周作人的《雨天的書》引日本人小林一茶的一首俳句:

“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覺得這種情境真是幽美。你懂得這一句詩就懂得我所謂靜趣。中國詩人到這種境界的也很多。現在姑且就一時所想到的寫幾句給你看: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古詩,作者姓名佚。

山滌餘靄,宇曖微霄。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陶淵明《時運》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陶淵明《飲酒》

目送飄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

——嵇叔夜《送秀才從軍》

倚杖柴門外,臥風聽暮蟬。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

——王摩詰贈裴迪

像這一類描寫靜趣的詩,唐人五言絕句中最多。你隻要仔細玩味,你便可以見到這個宇宙又有一種景象,為你平時所未見到的。梁任公的《飲冰室文集》裏有一篇談“煙土披裏純”,哲姆士的《與教員學生談話》(James:Talks To Teachers and Students)裏麵有三篇談人生觀,關於靜趣都說得很透辟。可惜此時這兩部書都不在手邊,不能錄幾段出來給你看。你最好自己到圖書館去查閱。哲姆士的《與教員學生談話》那三篇文章(最後三篇)尤其值得一讀,記得我從前讀這三篇文章,很受感動。

靜的修養不僅是可以使你領略趣味,對於求學處事都有極大幫助。釋迦牟尼在菩提樹陰靜坐而證道的故事,你是知道的。古今許多偉大人物常能在倉皇擾亂中雍容應付事變,絲毫不覺張皇,就因為能鎮靜。現代生活忙碌,而青年人又多浮躁。你站在這潮流裏,自然也難免跟著旁人亂嚷。不過忙裏偶然偷閑,鬧中偶然習靜,於身於心,都有極大裨益。你多在靜中領略些趣味,不特你自己受用,就是你的朋友們看著你也快慰些。我生平不怕呆人,也不怕聰明過度的人,隻是對著沒有趣味的人,要勉強同他說應酬話,真是覺得苦也。你對著有趣味的人,你並不必多談話,隻是默然相對,心領神會,便可覺得朋友間的無上至樂。你有時大概也會發生同樣感想吧?大概是風把瞎子吹醒了。瞎子走在街道上,風從屁股後麵吹來,把清晨的亮光卷起來給他貼在了背後。

沒有留住的

□[中國]馮積岐

大概是風把瞎子吹醒了。瞎子走在街道上,風從屁股後麵吹來,把清晨的亮光卷起來給他貼在了背後。瞎子的身後是堆積如山的光明,光明就是長上五條腿也跑不到瞎子的前頭來。瞎子的前麵是塞得嚴嚴實實的黑暗,黑暗像豐收了的小麥一樣多。

瞎子手裏的竹竿是瞎子眼前頭的亮點。竹竿在街道上一點,那光亮就像麥苗兒一樣旺在了街道上,旺在了瞎子的所過之處。瞎子身後的亮光是瞎子自己播種的。

瞎子手裏的竹竿響動著,雞啄食一樣的聲音順著竹竿爬上去,爬上了瞎子的身體,瞎子的身體上長滿了聲音。瞎子的嘴裏念叨著:“一、五、一十、二十……”瞎子不是數他把多少光明丟在了身後,瞎子在數他留下的腳印有多少。

街道上最多的是腳印。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腳印像大雪一樣堆了一層又一層。腳印能留住的話,腳印就把街道憋破了,就把街道堵嚴了,人也休想走過去。可是,腳印生不出根,長不出芽,風一吹,就沒有了,就無影無蹤了。人以為腳印會留住的。即使不刮風不下雨不曬太陽,人自己的腳印也留不住。人剛一走過去,又有人的腳印牛的腳印豬的腳印雞的腳印踩上來了,人的腳印被踩亂了,踩塌了,踩死了,踩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