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躁不安-6(1 / 2)

中午孫天一是不用回家的。老婆謝香蘭在一家超市當收銀員,中午一般都不在家,孫天一自己也懶得做,便同沈三白他們一樣,叫了外賣。吃完飯,沈三白在辦公室午睡,孫天一卻鋪開了稿紙。每天他都會逼迫自己坐下來寫點小文章。雜誌社說起來是個好單位,可像孫天一他們這樣的臨時工一個月也就一千多塊,老婆的工資一月六百還不包括生活費,房租水電又貴得嚇人,再加上兒子的學費、手機費亂七八糟的,夫妻倆一個月的工資剛剛夠一家人的花銷,這還不能有什麼額外開支,遇上個頭痛腦熱,或是來個老鄉什麼的,就要出現赤字了。故而每天中午,孫天一都會強迫自己寫點東西掙點稿費。南方的報刊多,稿費給得還過得去,每個月寫個十來篇小文章,一家人的生活,也就滋潤了許多。

孫天一這天的感覺特別的糟。以往隻要坐在桌前,總能寫出點什麼,可今天坐下去半個小時卻沒有一點感覺。開了十幾個頭,都覺得不好。不一會兒,桌上堆了一堆的紙團。孫天一便覺得有一股浮躁之氣,從丹田處躥了上來,向全身擴散,燒得他燥熱難安。一扔筆,說,憑什麼人家都可以好好地享受午休時間,我卻要受這份罪?將桌上的廢紙團一股腦兒地扔進了紙簍,伏在了桌上。可哪裏又睡得著?便又在心裏罵自己沒出息,肚子裏裝不下一丁點兒的事,天生一個勞碌命。又想到這麼些年自己東闖西蕩的,一晃三十歲了,人說三十而立,可自己如今還是兩手空空,房子沒房子,事業沒事業的。忽覺得朦朧中有一團幽藍的光,從遙遠的天幕深處漂浮而來,是一隻飛碟。飛碟飛到了他的身邊,停止不動了,垂下來一架梯子,地下就有許多人蝗蟲一樣擠上了梯子,拚命往上爬。孫天一問,怎麼回事?有人答,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地球要毀滅了,這飛碟是來接我們走的。孫天一便追過去也想往飛碟上爬,可怎麼跳也夠不著那垂下來的梯子,每次總差那麼一點點。最後使出了渾身的力氣,終是抓住了梯子。飛碟便緩緩地升了起來,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孫天一覺得兩隻胳膊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身上的力氣也在一絲絲耗盡。孫天一大叫快停下來快停下來,飛碟卻開始旋轉了起來,孫天一如同一個陀螺,也旋轉了起來,越旋越快,耳朵裏的風聲像狼嚎一樣,孫天一感覺一陣暈眩,手就鬆開了,從天空中直墜下來,急速地下沉,孫天一嚇得尖叫了起來…………原來是個夢,卻是真的叫出了聲。感覺這叫聲仍在辦公室裏回旋,耳朵也在嗡嗡作響,總感覺剛才的一切不是夢,是真真實實經曆了的事情。孫天一平時愛讀榮格,做了夢,總會自己分析一番。常常,分析到的事還真有應驗的。他便更加相信夢是可以預兆一些事情的。這UFO飛臨南城,人類是對自己的事都未弄懂,又如何知道那神秘世界的事情?這個夢,究竟預兆了一些什麼呢?孫天一理不出頭緒來,整個下午,頭都是昏昏沉沉地。

快下班時,來了一個人,是《異鄉人》的重點作者,在西區的一間電子廠當搬運工。說今天下午沒貨搬,便請了假,專程過來送稿子的。沈三白老早就溜了,孫天一隻好招呼作者坐了下來。作者從一個皺巴巴的大信封裏掏出厚厚的一遝稿子,稿子也是皺巴巴的了,字寫得歪歪斜斜。孫天一的眉頭便皺了起來,說,……怎麼把草稿給拿過來了?作者惶恐地搓著手,站了起來,臉憋得通紅,………孫老師,不好意思,我們廠宿舍沒地方抄稿,這稿子是我趴在床上抄的,字寫得太難看了。孫天一卻不禁紅了臉,為自己剛才這一瞬間曾產生過的不快。這眼前的一幕,於他是何其熟悉。幾年前,他不也是這樣,在緊張的打工之餘為自己的命運加班,伏在喧囂的大寢室,頂著同宿舍人的風言風語,一筆一畫地寫著打工的辛酸苦辣和自己的夢想,然後負了這些心血和汗水織就的文字誠惶誠恐地去一家家刊物登門求教麼?最讓他記憶深刻的是那次他背著一遝小說稿坐了四個小時的汽車,去佛山的一家打工雜誌求教。誠惶誠恐地敲開了編輯部的門,迎接他的是一張冷漠的女人麵孔。女人正叉開五指,精心地塗著指甲油。屋子裏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指甲油味兒,他禁不住打了個噴嚏。女人根本無視他的到來,隻是正正反反遠遠近近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又用那紫色的帶著珍珠光澤的嘴輕輕地對著剛塗上油彩的指甲小心的吹氣。五個紅紅的指甲加上紫紅閃光的嘴唇,讓孫天一想到了錢鍾書在《圍城》中的一段描寫,心裏想笑,頭上卻冒出了熱汗。找誰?女人瞟了他一眼,又去刷另外一隻手的指甲。我——是個文學愛好者。孫天一說。哦,文學青年。好哇!女人突然地爆笑了起來,笑得孫天一頭皮直發緊,汗珠便雨一樣地淌了下來。他一直不明白,那女人在笑什麼?文學青年來到文學的殿堂裏朝拜,有什麼好笑的?女人大概也覺得自己笑得太突兀了,可能嚇著了眼前這位風塵仆仆、疲憊不堪的小夥子。於是忍住了笑,扯開嗓子衝另外一間辦公室叫道:馬不平,馬老師,有文學青年來訪,你過來一下嘛。就聽見那邊辦公室傳來一個尖尖的聲音:大楊,你是青年導師,你去。孫天一想,說話的可能就是馬不平了。他是久仰馬老師大名的,在他們的雜誌上看過不少馬老師的文章。那個叫大楊的,肯定是楊編輯了。孫天一甚至能說出每一個編輯的年齡、祖籍,畢業於哪一所院校,寫過一些什麼作品。他的心有些狂亂起來,臉上的汗不停地淌,他用手不停地擦。就聽見大楊說,還是你去吧馬老師,你的口才好。孫天一就站在外麵,聽自己心中敬仰已久的兩位老師推來推去,仿佛出來同他說一說文學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孫天一的心在那一刻仿佛從一百層的高樓上急急地墜了下來,汗也在那一瞬間幹了,他能感覺到臉上的鹽粒結晶在一閃一閃。就在馬不平與大楊互相推諉之時,孫天一一言不發大步走出了編輯室。從那以後,他再沒有看過那家刊物出的雜誌。他在心裏立誓:一定要在文學上殺出一條血**來。後來他把稿投給了《異鄉人》。沒幾天,就有了回音,《異鄉人》的主編約他過來談談稿子。後來,他的**作發在了《異鄉人》上。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最終成了南城頗負盛名的打工作家。從踏進《異鄉人》編輯部的大門的那一刻起,孫天一便在心裏告誡自己:要善待每一篇來稿,善待每一個作者。可剛才呢,自己分明是不耐煩了。雖是一瞬間的不快,孫天一也覺出“時位之移入”這句話的分量了。孫天一不敢怠慢,給作者倒了杯水,便低頭看稿子。稿子是一個短篇,一萬多字。字有些難認,但文章寫得的確精彩。孫天一一口氣讀完時,窗外已是華燈初上。猛地想起還沒有接兒子,心裏叫聲不好。可一見作者一臉惶恐地等著他的“指點”,便又坐了下來,就小說本身提了一些意見,說把稿子留下來明天再慢慢看。作者千恩萬謝,非要請孫天一一塊共進晚餐。孫天一婉謝了,兩人一塊兒下樓,作者問,孫老師怎麼回家?孫天一說,開車。卻去推了自行車。作者一臉愕然,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孫天一跨上單車,輪子踩得飛快,趕到幼兒園時,老師說兒子剛剛被他媽媽接走了。孫天一便推了車,慢慢地往回走,心想著該如何應付回家後的一場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