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第一章(1 / 3)

依然,此書獻給被遮蔽的過往。

我要指點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後麵邁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來迎著你;

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裏。

——艾略特《荒原》

女士們、先生們:

首先聲明一點,我不是瘋子。下麵的陳述可能會超出你們慣常的生活經驗,但絕不是瘋人瘋語。我以我的健康對燈起誓,明亮的燈啊,請您見證我的清醒。各位睿智的女士先生們,聽完我的故事,你們會確信這一點,並且會在我的精神狀況評估報告上給出公正的評價。我不希望以瘋狂為藉口逃避法律的審判,我要證明我是理智的健康的有完全民事及刑事行為能力的,我願為我的言行負責。我犯下殺人的罪行並非一時糊塗,而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隻是可惜,在操作時出了意外,結果未能如我所願。現在,請聽我的陳述。我所指證的人和事終將無法開脫。而我,和我所指證的人,將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沒錯,我患有抑鬱症,這一點無須諱言。但科學研究表明,抑鬱症是一種生理病變,而不是心理疾病。無論如何,不能將抑鬱症視為精神病。

我的抑鬱症起因複雜,遠的原因,我想是從二十年前種下的,近的原因則與我的寫作有關。請允許我由近及遠,先談近因,再述遠由。先談談我的寫作。如果我真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大約無法像現在這樣邏輯嚴謹、思維清晰地談論文學罷。提請各位注意,這也將成為我有完全刑事行為能力的見證。

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寫一部書,書名叫《荒原紀事》。

自然,這靈感來自T.S Eliot的詩篇。

因為我在古米親眼看見西比爾吊在籠子裏。

孩子們問她:你要什麼,西比爾?

她回答道:我要死。

對不起,我有點激動,請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不要覺得我語無倫次不知所雲。我不過是在背誦T.S Eliot的詩篇。

四月最殘忍,從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雜著

回憶和欲望,讓春雨

挑動著呆鈍的根。

冬天保我們溫暖,把大地

埋在忘懷的雪裏,使幹了的

球莖得一點點生命。

我的背誦還行吧,雖然我普通話不標準,有濃重的口音,如果你們不介意,我甚至可以

將整首詩背出。你們見過這樣的精神病患者嗎?當然,你們會認為我說話沒重點,愛表現,說這是精神病患者的典型狀態。那麼,我不背誦了,給你們講故事。

我剛才說了,我想寫一部書,書名《荒原紀事》。我覺得“荒原”二字,很能代表我對某段時光,某些往事的概括,或者說對某種心境的描述。我做了許多準備,並付諸了行動。第一稿,我寫了十五萬字。我寫一群女孩,她們從中國鄉下來到南方沿海都市打工,後來,因沒有暫住證而被收容,經過生死煉獄後,其中一位成長為出色的企業家。如果故事到此為止,將是時下流行的勵誌故事,或者心靈雞湯。這樣的故事讀者愛看,也容易改編成電視劇,為寫作者帶來可觀的收入。但在我的講述中,她沒有止於成功,而是開始複仇,她將過去一同被收容的姐妹們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複仇組織——瓜——殺死那些曾經侮辱她們的人。最終,組織被警方破獲,她們都被處以極刑。這是悲劇,我想寫無力者的呐喊與反抗。記不清因為什麼緣故,後來我放下了這部小說,在寫完十五萬字後,轉而寫了另外一部書。

完成另外一部書,經過一年休整,我開始第二次寫作《荒原紀事》,這次我寫一個男企業家,他患上了抑鬱症並自殺了。他給他的愛人和情人們留下了內容相互矛盾的遺囑。他親自導演了一出鬧劇。而他情人中的一位,試圖弄清楚他自殺的原因,於是,她漸漸走近了他的過往,將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呈現出來。這次寫作,依然在寫到十五萬字時放下。後來的兩年,我發了瘋,著了魔。對不起,不是瘋。對諸位說我發了瘋,會給你們落下口實。我說發瘋,不是真發瘋,是形容我的狀態。焦慮。煩躁。你們明白?那就好,我不是真發瘋,我隻是像發了瘋一樣,隻要坐在電腦前,就會敲下“荒原”二字。吃飯的時候,腦子裏不時會冒出這兩個字,睡覺前想得最多的是這兩個字。為了不讓自己瘋掉,我開始了第三次寫作,我在電腦上再次敲下篇名《荒原紀事》。並在篇名下,鄭重其事地寫下“依然,此書獻給被遮蔽的過往”。我敲下了第一個章節的標題:逝者的葬禮。我計劃寫五個章節,借用長詩《荒原》的結構。順著這個構思,我寫了下去,寫到第三個十五萬字時,我再次放下了。我得承認,我是瘋了。我明白,這是命運給我下的魔咒。我這輩子再也不能完成這部書。我終是不甘心,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思索之後,我開始了第四次創作。這次,我在題記中寫下“……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約翰福音》 ”

哦,尊敬的女士,您問我有沒有信仰?

這個問題很複雜。我曾經有信仰,和你們一樣,我相信,您曾經也是有信仰的。您肯定在您的信仰前莊嚴宣過誓。我不知道您是否堅持並忠誠於您的信仰。我見過太多沒有了信仰的人。也見過太多將信仰掛在嘴上的人。至於說到我信不信上帝,說不清楚。如果說不信,有時我渴望上帝存在,可要說信,那他的子民受苦受難的時候,上帝在哪裏?

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

沒錯,我喜歡這句話。我讀到這段話,並不是在《約翰福音》上,我讀過《聖經》,但我是將其當小說讀的。讀到這段話,是在偉大的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複活》的第一頁。我借用作新書的題記,也是暗示,我這部書,是在向偉大的托爾斯泰和偉大的《複活》致敬。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因為我曾經有過一本《複活》,這本書的來曆,以及這本書,成為了我一生過不了的坎。我無數次閱讀《複活》,我渴望成為聶赫留朵夫,但我沒有這勇氣。關於這本書的來曆,我到後麵再說。回到我的寫作,當我寫下這句題記之後,沒能再寫下哪怕一句話。我整天對著電腦發呆,喝又濃又苦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