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半,我到了夏天住的樓下。站在小區裏,抬頭看她房間的窗,窗子漆黑一片。我想她已經睡著了。坐電梯到她的門口,我敲門,屋裏沒有動靜。我打她的電話,過了好一陣,她才接。不高興地說:我都睡著了,你的電話把我吵醒了。

我說:你開門吧,我在你家門口。

電話裏沉默了一陣,說:你真來了?

我說:我真的在門外。

她說:你來為什麼不事先對我說一聲。

我說: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她冷笑了一聲,說:不是想給我驚喜吧。你在懷疑我!

我說:你想多了,我真的在門口,你開門。

夏天說:你走吧,我不會給你開門的。

夏天掛了電話。我想,也許我潛意識裏害怕的東西是對的,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那一瞬間,我有了崩潰的感覺。但是我沒有崩潰,我想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有什麼理由讓她守著我呢?我想走,離開這裏,離開她的生活,但我又做不到。我想,無論如何,我要親眼證實我的猜測。我再次撥通了她的電話,她沒有接。不一會,房門開了。她穿著睡衣,披散著頭發。說:進來吧。

進了門,她將門關上,說:你檢查一下,看有沒有別的男人。

我沒想到她會開門,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夏天卻拉著我,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都讓我看了個遍。又打開衣櫃讓我看,說,要不要去床底下看看,床底下藏了一個男人。

我說:夏天你誤會我了。

夏天冷笑道:是誤會嗎?你不相信我,這才是實話。

我說:夏天,我愛你,愛你愛得發瘋了,我離不開你,才會這樣疑神疑鬼。

夏天將我前天買給她的手鐲從手腕上摘了下來,放在桌子上,說:這個你拿走。

我過去抱著她,我說:請你原諒我。

夏天冷冷地說:放手。

我說:我不放手。

夏天又說了一聲:放手,你不放手,我報警了。

我鬆開了她。

夏天說:你走吧,我們完了,再也不要有任何聯係了。

我說:你聽我解釋。

夏天說:不用任何解釋。我從前以為,你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以為你是相信我的,就在前天,我下了決心,四個月後嫁給你。現在我明白了,你和別的男人沒什麼兩樣。

我說:夏天,真不是這樣。

夏天說:你不用解釋,不是你的錯。我變心了,我不愛你了。你走,請你馬上走。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但沒有想到,我們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我說:那,我走,你保重。

我走了,沒有拿那個手鐲,我聽見身後傳來了玉器破碎的聲音。

獨自走在深圳的夜色中,我的腦子裏一團亂麻,被海風一吹,漸漸冷靜了下來。我想,這樣也好,這一天遲早要來到的。我的生命隻有四個月了,在我死之前分手,對她是好事,對我,也未嚐不是好事。已經很晚,沒有回廣州的車了,那一瞬間,我感到了刺骨的孤獨。我不知道該往哪裏去。想給前妻打電話,想想,罷了。找了一間酒店住下。倒在床上,人累得像虛脫了一樣,感覺一絲力氣都沒有。整個的心氣兒都散了。我那時突然感覺,四個月是很漫長的,為什麼我還要再苟活四個月。我真想現在就死去,死得一幹二淨。我想,我是真愛夏天的,無論她怎麼看我,我愛她,因為愛她,所以胡思亂想。現在,我失去了她,感覺失去了生命所有的意義。

黃德基呢?去他媽的黃德基。

托爾斯泰呢?管他呢。中國的土壤,生長不出聶赫留朵夫。我的夏天也不是喀秋莎。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為什麼會愛上夏天。不過因為,夏天來自那個叫著北川的城市。

由它去罷。我死之後,管它洪水滔滔。

收腳印,去他媽的收腳印,收回來又有什麼意義。

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叫哀莫大於心死。我想,夏天的心死了,她的字典裏容不得懷疑,她要的是絕對的信任,但這世界上有絕對的信任嗎?我們對自己都做不到絕對信任。現在,我的心也死了,因為徹底失去了夏天。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我的身體不斷往下沉,可是靈魂卻開始往上飄,突然之間,我感覺到,我的靈魂脫離了肉身,漂浮了起來,輕輕地懸在空中,俯瞰著床上睡著的那個胖子,那胖子打著響亮的呼嚕。原來,我睡著了的樣子是如此的難看惡心。

我明白,我又要去收腳印了,不管我願意,還是不願意。這是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