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我的道德水準低下。因為在我漫長的打工途中,我的道德運氣一直很差,我時時麵臨道德的選擇和拷問。爛尾樓裏的那一夜,隻是許多道德壞運氣中的一個,而且是微不足道的一個。許多年後,當我成為作家,反思爛尾樓裏的那一幕,並將其公之於眾,我知道,這樣的行為,最終會被人諒解。但是,那不能被人諒解的,也不能被自己諒解的過去,我卻一直秘而不談。那是我一輩子的罪,是我和黃德基、李中標、馬有貴一直逃避的過往。

我曾經和李中標一樣,認為可以用其它行為補救。李中標可以用他的財富為自己贖罪,我則在用筆贖罪。這麼多年來,一直在致力於書寫打工者所經曆的一切,為社會對他們的了解與認可努力。但我並沒有因此而忘卻過去,我並沒有因此而減輕心靈的不安。我本意是想用寫作來安妥靈魂,但這寫作卻為我獲得了名聲。我獲得了各式各樣的文學獎,被當作勵誌典範宣傳,我獲得了五四青年獎章,最讓我深感不安的,是我被評為全省道德模範。我想,當李中標和黃德基,還有馬有貴們,看到那站在道德模範領獎台上的我時,會作何感想。我更無法想象,那個叫北川的女孩,如果她泉下有知,又會做何感想。我無法坦然接受道德模範的表彰,但我沒有勇氣告訴世人我不配道德模範稱號,因為我在道德上曾經麵臨過挑戰,很不幸,我沒能經受住挑戰。那天,領完道德模範的獎,我喝得爛醉。別人以為我高興,卻不知,我在為自己惡心。我想過死,但我沒有勇氣。我想過,手舉道德模範的獎牌,在發表獲獎感言時,麵對記者,麵對鏡頭,將我過去的罪一五一十說出來,那將是轟動全國的事件,那也是我最好的救贖時機。去領獎的前一夜,我曾有過這樣的設想,並將那台詞演練了多遍。但當我接過沉甸甸的水晶獎杯,麵對台下熱烈的掌聲時,隻是裝模作樣地說了三聲謝謝,然後鞠了一個躬,然後說我沒有做什麼我不配拿這樣一個獎。主持人誇獎我,說我謙虛。然後,我一手捧鮮花,一手握獎杯,走下了台。後來,我在電視台播出的頒獎晚會上,看到了自己的樣子,覺得真他媽惡心。領完獎那晚,喝得醉薰薰的我,將獎杯扔進了垃圾桶。現在想來,真的是可悲,這就是我最大的勇氣,是我所能做出的壯舉。

女士們,感謝你們的傾聽。那兩位先生已經睡著了。我知道,你們不耐煩聽我大段嘮叨,更不願聽我一個罪人在這裏說教。況且,這嘮叨裏沒有故事。你們和現在的小說讀者一樣喜歡故事。一個作家要是不好好講故事,會被認為是失敗的。小說家淪為了說故事的人,殊不知,小說家的目的不是說故事,是要說出自己對生活的看法,對真理的思索,說出他所發現所洞見的有價值的東西,而故事,不過是裝那洞見之酒的瓶。

女士們、先生們,如果我的講述是一篇小說,一定會被評論家恥笑,認為這是不懂小說的家夥寫出來的文字垃圾,因為這家夥居然在小說中大段議論,漫無邊際胡扯,而故事則成斷斷續續。我們的文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尚能鼓勵各種實驗,而如今,反倒越發保守,小說家成為了故事販子。穿越故事,盜墓故事,辦公室愛情,職場爭鬥,越是爾虞我詐機關算盡,越能吸引讀者眼球。有許多讀者讀小說,是當官場指南讀的。我有個朋友叫唐達天,他寫了一部書叫《二把手》,賣得很好。有一次,我們坐飛機去北京,在機場,擺著一排他的書。我假裝認出了他是作家唐達天,發出一聲驚呼,然後請他為我簽名,沒想到,這一聲驚呼,引來了一大群讀者,十分鍾功夫,機場書店裏他的書售磬。有人問唐作家,為什麼寫二把手而不寫一把手,作家說,二把手是研究怎麼成為一把手的書,一把手隻有一個,而想成為一把手的二把手,是無數個。因此,寫二把手的書,更定比寫一把手的書好賣。我舉這例子,不是說《二把手》寫得不好,事實上這部書寫得很好,寫出了深刻的人性,鮮明的人物。可悲的是讀者,把這本書當作升官指南讀,不知是作者的幸還是不幸。女士們先生們,幸虧我這長篇嘮叨不是小說家在寫小說,否則會被讀者唾棄,評論家大抵會認為這拉拉雜雜的段落有違小說章法……

這位先生已經很不耐煩了,還是說故事。

1994年,治安隊突襲我們的那個夜晚。我和李中標,坐在爛尾樓樓頂發呆。顯然,剛發生的一切嚇壞了我們。治安隊遠去了,我們沒有再回爛尾樓內,就這樣坐在樓頂,坐在南方夜空下,不知明天迎接我們的是什麼。我們沒有說話,就這樣一直坐到天亮。我問李中標,今天去什麼地方找工作。

李中標說:不想找了,歇一天,走不動了。

我們下樓,將梯子收好,回到爛尾樓第三層。我說這個地方不安全,治安仔說不定什麼時候又來了。

李中標說: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昨天剛剛被治安隊襲擊過,未來十來天,這裏應該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中標又倒頭睡下。我獨自走出了爛尾樓。太陽已熱得熾人,打在身上,像砂紙在打磨皮膚。走出爛尾樓前行數百米就是溪頭工業區。這是我走了無數遍的工業區。我想,就在最近的工業區找一圈,然後回到爛尾樓,和李中標一樣睡著不動。找了一圈,沒有工廠招工。遠遠卻看到治安隊員在晃蕩,我害怕工沒找到,再被治安隊給抓了,於是折回爛尾樓。

我在爛尾樓裏睡了半天,李中標睡了一整天。第二天,我們都沒有出去找工作。第三天也一樣。足足睡了三天。

李中標說:看來,會死在這裏。也好,我們就這樣死在這裏吧。

李中標突然說:我給你講一段單口相聲吧。

我說:都要死了,你還有這閑心。

李中標說:正是要死了,想死得開心一點。

李中標於是學著馬三立的聲音,講起了那著名的《逗你玩》。李中標學馬三立,可以稱得上惟妙惟肖。但我卻樂不起來。他講完,沉默了一會,見我不笑,他自己笑。笑著笑著,他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