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在地上,想到我們可能會這樣死在異鄉,想到離開家鄉時,我差不多是逃離的。想到故鄉的貧窮與落後、沉悶與守舊,是那樣讓人窒息,就像在這爛尾樓裏的感覺一樣。我想起,我第一次對南方的打工生活產生向往,是看了電視劇《外來妹》,當時我想,那才是我要的生活,年輕的我,要走向遠方。哪怕死,也要死在外麵。沒有想到,當我睡在異鄉的爛尾樓,想到自己將要死去時,我居然開始深切地懷念家鄉,懷念那曾經讓我窒息的家鄉。我想,要是死,我應該死在故鄉,那裏有我的根,那裏的黃土下埋葬著我的祖先。
許多年後,當我在一次講座中,講到打工者到廣東所受的非人經曆時,一位廣東本土出生的作家站了起來,冷笑著說,既然廣東如此充滿罪惡,那你為何還要來這裏?腳在你的腿上,你可以選擇呆在你的家鄉。正是你們這些外來者到廣東瓜分了我們的資源,於是我們房價上漲了,孩子上學艱難了,就業壓力山大,環境被毀了,傳統文化被你們侵蝕了。正是你們這些農民工湧入城市,PM2.5才居高不下,過去的廣州是花的城市,多麼的美。
我當時回答說,可是,這個國家,是每個公民所共有的,不是城裏人所獨有的,也不是廣東人所獨有的。事實上,1949年之後,國家在絕大部份時間,是禁止農民進城工作和生活的,不僅工作和生活,就是到城裏來走一走看一看,也要有大隊裏開出的證明。農民被禁錮在農村,用著和幾百年前一樣的農具。在很長一段時間,國家為城裏人無償提供住房,提供教育,提供工作。城裏人可以退休,父母退休了,子女還可以接班。後來,城市開始房改,於是城裏人不用花多少錢,就可以將過去分配給你們居住並不擁有產權的房子變成你們的私有財產。而農民呢,農民可曾得到過國家半毛錢的分配?為什麼同是這個國家的公民,要厚此薄彼?當你們享受政策紅利的時候,是否想過這其中存在的不公?當然,你們也會有人覺得不公,因為有些人沒有趕上房改政策,有些人在房改時分得的房子不如同事們的理想,你們可曾想過,這時候的農民,他們有什麼?當國家經濟遇到問題,城市無法養活你們時,農民要將自己生產出來的糧食上繳優先供應城市,依然無法滿足城市人口需求的時候,偉人大手一揮,知識青年到農村去。誰又能說,當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隻是一個純粹的政治問題,而不是在經濟問題壓迫下的政治選擇?我特別不喜歡知青小說,那些從城裏到農村的知青,他們在農村生活了幾年,就把農村生活描寫成人間地獄。知青們有回城的一天,而農民呢,卻要祖祖輩輩們呆在農村,直到許多年以後,才獲得了進城的權力,而這時,農民進城比你們晚了整整三十年。你們可曾覺得這其中的不公?知青文學中,將大隊一級的書記們大都描寫得很不堪,而事實上,那時的農村支書,真正敢拿手中的權力來潛規則女知青的怕是少之又少。在我的記憶中,知青是受人尊敬的,被農村人高看一眼,農村人以和他們交往為榮。我還討厭一首叫《小芳》的歌,知青進城,是對農村的一種文化性侵犯,當那些農村女孩,懷著對知識與城市的向往嫁給你們,愛上你們,可後來的結果,又有幾個是美好的?而許多年之後,當年那些農民的後代們來到城市時,何曾受到過高看一眼,你們在座的,敢說你們在地鐵上看見農民工,沒有從心底裏生出過厭惡嗎?這些年,城市孩子越來越少,許多一線城市寧願將學校關閉,將土地出讓給房地產商,也不會用來供給外來工子女就學。有些地方政府迫於壓力,法理上、倫理上都說不過去,於是放開學位,但這放開,卻以一大堆條件來約束,所謂的開放,就成了冠冕堂皇的擺設。你們有誰會覺得不公?中國這三十年的經濟發展是有原罪的。你們,包括我,每一個享受了改革好處的人,在過著幸福生活的時候,難道不應該去想一想?當你們住著房改分配的,花了少許錢得到的房子,隨著房價上漲,你們突然變成了百萬富翁。在廣州獵德這樣的村子,因為征地,許多人一夜之間成了千萬富翁億萬富翁。不是說這些所得不應該,我隻是想提醒大家,在有些人得到這些的同時,農民、農民工,他們得到了什麼?網絡上曾有人算過一筆賬,假設你們分到的房子,按廣州房價計算值二百萬。那麼,一個農民得存多少年的錢,才能買得起這樣的房子呢?按一個農民3畝耕地,一畝耕地年獲利400元來計算。2000000÷(400×3)=1667年。2014年減去1667年,是公元347年。這一年,是中國曆史上的東晉永和三年,也就是說,一個中國農民,要想買到現在廣州的房子,要從東晉時起每年存1200元錢。
說賬不能這樣算?
是的,不能這樣算,那怎麼算?我當時用這樣的算法,來回應那位質疑我們,說我們不該進城的作家。許多年前,當我和李中標,睡在爛尾樓裏時,我們並沒有這樣算過,我們也沒有這樣大的夢想。我們不過覺得,我們應該過另外的一種人生,而改革開放,為我們過另外一種人生提供了可能性。憑心而論,早年的許多打工者,後來成了各行各業的精英,苦難的生活像磨刀石,磨礪我們,也成就我們。我,李中標,還有黃德基,我們都是成功者,都是受益者,同時,我們也是罪人。當然,當我和李中標,睡在爛尾樓裏時,不會想到他有一天會成為大富豪,我也不敢想象,我能在南方安家落戶。我們做好了死的準備,然後,談起了來到廣東第一天的情形。
我對李中標說:你知道嗎,我剛到廣州那天天,走出車站時,天剛亮。我看到的,是一個到處是綠樹紅花的城市。多美呀。我當時在心裏喊了一聲,廣東,我來了。我以為,來到廣東,我就可以大展拳腳。我坐上了從廣州到寶安的汽車,車剛走出廣州就停了下來,司機說車壞了,叫了另外一輛車,不用再買票,會把我們送到寶安,於是拎上大包小包,轉移到另一輛車上。剛坐穩,上來幾個說粵語的小年輕,讓我們買票。車上立馬炸了鍋,說,不是說了不用買票了麼。小年輕說,丟那媽,坐車不給錢?沒聽說過。快點買票,不買滾下去。一車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買了票。走了不到半個小時,剛才發生的一幕又重演了。這一次,有兩個操湖南口音的小夥子反抗,立馬招來一頓老拳。大家都老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