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九章(1 / 3)

尊敬的各位女士和先生:

你們還記得嗎,我之前說過,我在寫一部書,書名叫《荒原紀事》,我說過,我的抑鬱症,與這部書有關,事實上,我犯下的罪惡,在這部書裏,也隱約有所指。如果你們同意,今天,我想對你們說說這部書。如果我有幸被你們判定們有完全刑事能力的人,我將被執行死刑,我希望有人知道這部書的存在。

這位先生,您不感興趣?是,您的時間寶貴。那麼,我請求,讓我講一講,我幾次所寫的不同的開篇。這是一個將死之人最後的請求,寬厚仁慈的您,想來一定會寬容我。再說了,這部書,有助於你們了解我。

我為什麼突然想到再說那部未完成的小說?

就在昨晚,回到監舍後,我的靈魂再次逃離肉身去收腳印。但這一次,我收回的都是關於我寫作時的腳印。我寫作時,喜歡坐在黑暗的房間,雙腳穩穩地落在地上,所有的腳印,差不多都深深地印在了地上,一層疊著一層,像曆經風雨的石頭。現在,我的掌心裏就握著這些腳印。這些腳印,能讓我輕鬆地背誦出我寫下的文字。

什麼?你們需要商量一下?那好,我等著你們商量的結果……我非常感動,你們給了一個將死之人最希望得到的尊重。而我那未曾見天日的小說開篇,也因你們的寬容與仁慈,第一次有了傾聽者。

我先背誦我寫下的第一個開篇——

第一章:野草。

在第一章的章節下,我寫下了一行題記,取自魯迅先生的散文詩集《野草》。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麵上,不生喬木,隻生野草,是我的罪過。

下麵,是這部書的第一小節——

2012年,我叫雲雀。1994年,我叫北川。

2012年,雲雀還活著。1994年,北川已經死了。

活著的雲雀,被人稱之為雲總、雲女士、雲老師,所謂的傑出青年企業家、政協委員、明星老板……頭頂諸多光環。我出入上流社會,參加時尚派對,是慈善晚會的明星,有時還參加電視台的選秀節目,充當包括選美、相親、求職等節目的嘉賓。我似乎無所不通,在各種領域誇誇其談。我甚至還談論政治,把自己打扮成公知。我錦衣玉食但關心底層。在兩會期間,我是記者們重點圍追的明星委員,我的提案內容,我的發言,會在平麵媒體占據僅次於政府要員的版麵。我談論自由、民主、改革,在需要激進的地方恰如其分地激進,在需要溫和的地方恰如其分溫和。我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更不是中間派,我是人道主義者。我的粉絲在網絡上為我開設貼吧,談論我的言語、造型,甚至津津樂道我豐滿的胸脯有沒有墊過矽膠,是否去韓國整過容。當然,還猜想我的身世,認為我背後有某位政壇要人,是某位高層的契女或紅顏。我的觀點主觀而膚淺,但這不妨礙我受到追捧。年輕,漂亮,性感,富有魅力。我泰然地接著受男士們的讚美與愛慕。這樣說吧,總之,活著的我,風光無限。

而那個曾經的北川,被人稱作北妹、三無人員、盲流……背負著諸多的屈辱,損傷,不為人知的辛酸,和這個時代被刻意忘卻的羞恥。她像一條喪家之狗,奔走在南方的大地上,餐風宿露,饑不擇食。她像一隻驚弓之鳥,躲避著治安、爛仔。支撐她活下來的,是心中的仇恨和複仇的赤焰。許多年以後,夜深人靜時,我會想,是什麼將北川變成了現在的雲雀?是苦難?是屈辱?還是……這一切,都源自木頭鎮。

那麼,我該說說木頭鎮。請您原諒我,一提到瓜鎮,我的心情至今無法平靜,我不能心平氣和地描述那段往事。事實上,自從十九年前離開瓜鎮,我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十九年過去了,隻要一閉上眼,我還能聞到那個春天的氣息,我清楚地記得,那個春天的木棉花開得格外豔,從7號監倉那高而小的窗口往外望,能看見一片荒蕪的山坡,山坡上長滿了荊棘與野草,一株高大的木棉花開滿豔紅,如同一片無聲的火,那紅,無端地讓我感覺到冷。木棉樹的上空是灰藍而壓抑的天空,偶爾,會看見一隻雲雀的影子劃過。那時我就會羨慕起雲雀來,它們是那樣的幸福,自由自在,想歌唱就歌,想飛多高就飛多高。許多年後,我給自己改名雲雀,就是為了紀念那失去自由的時光裏我對自由的深沉的渴望。

這些年來,我把自己打扮成知識份子,還是所謂的公共知識份子,我的講述,不可避免地帶有文青色彩,這其實是我很警惕的。特別是錄完節目,我喜歡開著車,到遠離都市的小鎮,在那些工業區裏停下車,走進穿著灰色工衣的人流中,或者在工業區的路邊攤上吃一串麻辣燙,我是在提醒自己,不要被生活的假相迷惑了心智,不要忘了自己的過去。然而,現在的我,站在那灰色工衣的人流中,顯得那樣格格不入。當我坐在路邊小攤吃麻辣燙時,總能引來異樣的圍觀。我知道,在我的過去和現在之間已然有了隔膜。但這樣經常回到工業區,依然會讓我減緩墮落的速度。曾經的噩夢、恐懼已然遠去,而屈辱卻像春天雨後的瓜蔓瘋長,長年累月,終於結出了累累的果。看看,我說遠了,在木頭鎮,我呆了七天,而那七天,成為我生命黑暗的開始。從此,木頭鎮成為我的心病。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回避木頭鎮,然而木頭鎮卻以它無情地存在橫亙在我的生命中。我無處可逃。很長一段時間,我必需奔波在廣州和深圳之間,那是我獲得自由之後,為生活的騰飛積蓄力量的一段艱苦時刻。但經曆過了在木頭鎮的七天牢獄之災,以及後來三個月的流放生涯,我想,我是在鬼門關前轉過一圈的人,命運讓我一無所有,包括尊嚴。但那段生活卻也成就了我,在後來的生涯裏,再苦再累,我都會看得雲淡風輕,因為那些苦與難,與失去自由與尊嚴,時刻命懸一線相比,顯得那樣不足掛齒。因此,當我成為一家廣告公司的業務員,奔波在廣州和深圳之間時,我那種拚命三郎的勁頭,讓我的同事們望塵莫及。為了拉到哪怕一筆小小的生意,我也會使出所能使出的一切。我很快在公司脫穎而出,當然,我也被那些因羨慕而生出忌妒和恨的同事們非議,認為我失去了做人的底線,為了一筆小小的訂單也可以和客戶上床。我對她們的議論報以冷笑。我是和客戶上床。我知道,無論如何,我不能再回到木頭鎮,不能再受到那樣的侮辱與損傷。我曾經發誓,要讓作惡者付出應有的代價,受到應有的懲罰。我在為此而努力。當然,那時的我,並沒有想到,我會有今天的成就,更沒有想到,我會夢想成真。那時隻是有一些並不那麼清晰的夢想,或者說一個如影隨形的念頭,讓這念頭轉變成行動的,是五月,一個對我影響至深的男人,在後麵,我將帶你們認識他。我現在先說說,我們是怎麼認識的,那時我奔走在廣州和深圳之間,而最合適選擇的交通路線是廣深鐵路,後來有了和諧號。廣深鐵路中停四個站,從廣州出發,依次是石龍、東莞、瓜鎮。我無數次坐在當時國內首列準高速上,看著列車上的顯示屏顯示著“下一站 瓜鎮 ”的字樣。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去看那行字,不看也無法回避,列車裏的播音員用普通話、粵語和英文重複播放著“前方到站,瓜鎮,列車停站時間短,請到木頭鎮的旅客提前做好下車準備。”每當這時,我都會將頭埋在座位前的小桌板上,一股徹骨的寒冷仿佛從1994年的春天襲來。然而,列車在木頭鎮停下了。一些人下了車,一些人上了車。下車的人與上車的人,在我的意識裏,都像一些剪紙,扁平、飄浮,沒有生命氣息。這時,我的身體會發身一些奇怪的反應,就算是在炎熱的六月,我也依然會覺得寒冷。上下牙齒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響聲越來越急促。我像一尾被扔進了冰箱的活魚,在垂死掙紮,我的血液凍成了冰渣,好在停車時間隻有一分半鍾,每次在我感覺要被凍僵的那一瞬間,列車重新開動,我的身體開始複蘇。每一次經過瓜鎮,我都要經曆一次被窒息的考驗。這成為了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