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們,先生們,許多年過去了,我已經忘記了當年那饅頭和青菜煮粥的滋味。回到過去收腳印的我,也無法體會到當年吃這些食物時的感受,我隻是一個般觀者。我看見,我咬了一口饅頭,慢慢吞下去。然後喝一口粥,差點吐了,但我沒有吐。因為就在我前麵,一位新進來的將粥吐了,這會兒,正被兩個管教輪番用耳光侍候。在一輪耳光之後,一個管教將一碗粥倒在地上,又腳踩上了幾腳,然後勒令那個吐掉粥的男子趴在地上,將粥舔食幹淨。
許多年後,我想,我之所以後來變得冷漠甚至冷血,大抵,就是從那一瞬間開始變得堅硬如鐵的。後來,我之所以為虎個倀,也是不想再回到這樣的地方。但這一切,並不是我就可以犯罪的借口。雖然許多年來,我一直以此為借口。
吃完飯,洗好碗,將碗放在指定的地方。就著自來水管喝上一氣涼水,我們獲得了半小時自由。天漸漸暗了下來。我們一行又默默地排隊回到了那窄小的倉室裏,像無聲漂浮的幽靈。還沒到熄燈的時間,大家似乎已經混熟了,開始交談起來。說的都是自己怎麼被收容的過程。我也是在那時認識馬有貴的。因為當我說到我打工的工廠時,馬有貴說他之前也在那間廠裏打過工,後來跳到另一家廠。其實大家被收容的過程大抵相似,有的是下班時被抓的,有的是去找老鄉的路上被抓的,有的是剛來找工作被抓的,有的是人在工廠裏,治安隊衝進了廠子裏查證,沒有證就被抓了。那看上去不到十六歲的少年說他叫李國強,十五歲。小學畢業,跟著老鄉來這裏打工,他是進了一家鞋廠,但進廠四個月都沒有發一分錢,廠裏的工人就謀劃了罷工,他也是罷工的積極份子,沒曾想,罷工並沒有如期進行,有人提前向老板告了密,他作為謀劃者,被兩個保安像扔死狗一樣扔出了廠門。同時被扔出來的,還有他那簡單的行李。出廠時,手中一分錢都沒有,找廠又不好找。他就想,等下班了,老鄉出來時,問老鄉借點錢。他沒有等到下班,就被治安隊抓了。在治安隊關了兩天,無法聯係到老鄉來贖他,於是被送到這收容所。
可能是吃過的藥起了作用,那呻吟的病人,這會兒肚子倒不痛了。
那叫李國強的孩子悄悄問他:眼鏡,肚子餓了麼?
胖子向新進來的人解釋說:我們叫他眼鏡。
眼鏡輕聲說:餓,有什麼辦法。習慣了。
李國強悄悄摸出了小半塊饅頭,說:我知道你會餓,給你留了一點。
眼鏡青灰的臉上浮出了一絲苦澀的感激。
李國強就將那小半塊饅細細掰了,放進眼鏡的嘴裏。眼鏡慢慢咀嚼,痛苦地吞咽著。吃完,又睡了下去。
我說:李國強,你是好樣的。自己都吃不飽,還想著給……眼鏡,留一塊。
李國強說:他是大學生。我沒上過學,可是,我最崇拜大學生。
倉室裏關燈了。陷入黑暗之中。突然,我聽見,眼鏡在輕聲唱歌。他唱得很輕。
馬有貴說:眼鏡,你在唱什麼?
胖子說:鬼知道,進來就這樣,天天睡前唱。
李國強說:不知道是什麼歌,好聽。
我卻聽得真切,他唱的是《國際歌》。我一直記得,那一瞬間,我淚如雨下。我握著眼鏡枯瘦的手。許多年以後,我想,如果說,我變得冷漠,犯下後來的罪,是因為這次被收容在我的心裏埋下了恐懼的種子,那麼,我心裏還能殘存一絲光亮,能成為一名作家,並開始懺悔與救贖,則是因為這個晚上,在黑暗中,我聽到了眼鏡輕聲哼唱的《國際歌》。是他,給我死去的心底裏,留下了一星光明的火種。許多年以後,我決定站出來公開我的罪惡時,我想我是聽到了眼鏡發出的召喚。雖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那樣的時刻哼起那樣的一首歌。
關於眼鏡的故事,我是在第二天的晚上,聽李國強對我講的。那時,眼鏡已經不在倉室了。他不是被贖走的,他的肚子痛得更厲害了,痛得在鋪上打滾,渾身都是汗。我們大聲叫救命,沒人理會我們,於是,在胖子的帶領下,大家一起拚命敲打鐵門,我們被罵了一通,但醫生還是過來了,將眼鏡抬了出去。眼鏡被抬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們不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了,不知道他的病治好了沒有。在眼鏡被抬走之後的那個夜晚,我們都難以入睡。於是,李國強對大家講了眼鏡的故事。那故事,是眼鏡講給他聽的。一九八九年,眼鏡考上了湖北一所財經大學,和許多學生一樣,他做了那一代學生做過的事。三年後,他畢業了,沒有拿到畢業證。他來到南方打工,進工廠,做流水線上。後來,老板看他有文化,讓他管理倉庫,這是我們這樣做流水線的打工者向往的工作。他戀愛了。那天,是女朋友過生日,他獨自上街,想給女朋友買生日禮物。他沒有對女朋友說他要去買禮物,是想給女朋友一個驚喜。但是,他在鎮上被治安隊給抓了。在治安隊,他本來是可以給廠裏打電話的,他是倉庫管理員,不是流水線工,廠裏會來人贖他。但他堅決不打電話,他說他沒有犯法。後來,他被送到收容所,關了幾天,被送到火村,在一家勞改所辦的工廠幹了三個月,後然被送到了火車站。剛下車沒多久,他再次被治安隊以三無人員的名義抓了起來。他又被送到同一間工廠,又幹了三個月。這一次,獲得自由後,到了東莞,到之前打工的那家廠,去找他的女朋友,但女朋友已經離廠了。他想再進那家工廠,工廠換了經理,新經理不願意給他工作機會。他身無分文,看見有治安隊,主動走過去,說,我沒有暫住證,你們抓我吧。於是,他再次被抓,送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