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說: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說:我要站出來認罪,我要指證他們。
夏天說:怎麼指證?證據呢?
我說:管不了那麼多,走一步算一步,我的時間不多了。這段時間,我天天晚上都出去收腳印,白天也出去收腳印,我的腿累得都邁不動了。我很累,像一隻無腳鳥,一隻在孤獨地飛,我飛不動了,想停下來。
夏天說:端午,你,沒事吧?
我說:沒事,能有什麼事?
夏天說:真的沒事?你這樣,我很不放心。可是,我正在寫論文,不能過來陪著你。
我說:不用陪,這是我一個人的戰爭。
掛了電話,我給夏天發了一條微信,是 艾略特《荒原》中的幾句。
我要指點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後麵邁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來迎著你;
我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裏。
是我,女士們,先生們,要要給你看恐懼在一把塵土裏。
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將我淹沒。我突然覺得,自己是那個和風車作戰的吉訶德先生,而我麵對的這架風車,是有形的,卻又是無形的。不管怎麼樣,我要戰鬥了。我將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和第二天,第三天發生的事情寫成了書麵的材料,我將這材料寄給了黃德基所在城市的紀委和我熟悉的眾多媒體。很快有媒體朋友打來電話,向我核實情況,因為我舉報的人裏,一個是著名的企業家,一個是位高權重雄居一方的官員,而我這舉報人又是一個在本省頗有些知名度的作家。這樣的新聞發出來一定具有轟動性。何況是在“老虎蒼蠅一起打”的形勢下。我的記者朋友說:
問題是,你如何證明,你所說一切的真實性,除了你的自述外,還有什麼人可以證明,有什麼物證沒有?
我說:我無法證明。二十年過去了,當年的事,本來知道的人就隻有我,李中標,黃德基,馬有貴四個,現在,馬有貴死了,另外兩個當事人又堅決不肯認罪,我一個人的指證,隻是孤證。
我的記者朋友說:如果是這樣,那這新聞就不能發出來了。
我說:是否可以這樣發一條新聞,標題我都擬定了,《作家王端午指控二十年前不為人知的罪案,公安局長著名企業家或涉案》。
記者朋友想了想,說:我試試看。
我的幾位記者朋友,最終都未能將這新聞發出來。一來是我的確沒有證據,二來被指控的兩個人都不是平頭百姓。這樣憑空捏造的指控,很可能會惹上官司。
我接到了紀委約請的談話,這讓我又看到了一線希望。
我生平第一次走進了市紀委大樓,接待我的兩名工作人員表示,他們對我的舉報十分重視。但是,希望我能提供一些實證。
我說我無法提供。
他們說:我們也不能僅憑你的一麵之詞就相信你。
我說:那麼,我不指證別人,指證我自己可以嗎?
紀委的人給我指了一條明路,說:當然可以。但是你不是黨員,也不是政府官員,你指正自己,不歸我們紀委管,建議你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一句話撥雲見日,之前怎麼就沒有想到去自首呢?
如果我自首了,就得立案偵察。隻要立案,事情就好辦了。我決定去自首,在自首之前,我做了精心謀劃。首先,我將過去發生的一切成了帖子,在網絡上廣為發布。我寫了當年的我們是如何犯下那罪惡的,也寫了許多年之後,我如何知道了自己死期將近,如何回收腳印。然後,給電話在報社的朋友,告訴他們,我要去公安機關自首,希望他們一起跟著去,這可是一樁大新聞。這次,我隻是自首,不涉及到他人的名譽。記者朋友很吃驚,對我的行為表示不理解,於是我將我寫的帖子,給他們的郵箱裏都發了一份。
女士們,先生們,我沒想到,這條路還是行不通。事實上,我在寫帖子的時候,就曾想過,是否要說明我是因為聽到了小鬼的指示,然後成為了一個收腳印的人,然後才決定要在死前認罪伏法。這是事實,我要實話實說。我想告訴大家,我不是勇敢者,我隻是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才有了反省的勇氣。問題是,帖子發出去後,很快看到了回複,但回複最多的意見,大抵都認為我這是虛構的一篇小說。因為大家無法相信我所說的,我是一個收腳印的人。還有人回複,靠,你他媽有病吧。我回複說我沒有病,我真的在收腳印。於是網友又回複,你他媽想出名想瘋了,用這樣低劣的手法來炒作。我的記者朋友們,在聽說了我收腳印的說法後,對於我所謂的認罪說,估計都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沒有人相信我是一個收腳印的人。沒有人相信,一個活著的人,可以回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