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過去，農婦娣姑已不曾想到過十八歲那年的事了。
歲月，在娣姑臉上鐫刻了太多太多的年輪。
娣姑再一次想起十八歲那年的事，是在天堂山水庫垮壩的那天。
洪水來了，洪水衝毀了娣姑的家園，衝走了娣姑的牲畜，衝散了娣姑的家。
家人生死未卜，四顧濁水茫茫，娣姑淒惶地坐在一隻木盆裏，漂啊，漂。
大狗子在哪裏？二狗子在哪裏？三妹頭在哪裏？孩子他爸在哪裏？公公婆婆在哪裏？我的命啊，怎麼就這麼苦喲！
問天，天灰茫茫一片，陰沉著臉。
問地，地上水茫茫一片，濁黃濁黃。
漂啊，漂，娣姑漂到一棵隻露著半截的鬆樹旁。樹上掛著一樣黑乎乎的東西，初一看，娣姑以為是死狗死牛，定睛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失聲叫道——“曾校長！”
真的是曾耀明，盡管隔了二十多年，盡管被水泡得變了形，娣姑還是一眼認出曾耀明。娣姑抓住鬆枝，停住了。
“你是……”曾耀明翕動著嘴角問道。
“我是娣姑啊！曾校長，你不記得了？我是你的學生，還差點，差點……”
娣姑！曾耀明兩眼一亮，想起來了，娣姑，娣姑……隻是，曾耀明怎麼也找不著當年十八歲的娣姑的半點影子，眼前的娣姑分明就是一個滿臉皺紋滿頭白發的老太婆啊。
“娣姑，救我……”
娣姑看了看曾耀明，又看了看身下的木盆，兩個人是坐不下的，怎麼辦？
娣姑抓住鬆枝，護著木盆，顫巍巍地從木盆裏下來，自己浮到冰涼的水裏，把木盆推到曾耀明麵前……
娣姑泡在冰涼的水裏，護著木盆和木盆裏的曾耀明，在茫茫無邊的黃水裏，漂啊，漂啊。
娣姑想起了十八歲的那年，要是如願地當上了小學教師，是不是跟木盆裏的曾校長共事大半輩子，是不是也會像梅香一樣，過上城裏人的生活？
命啊，真是命！
不知過了多久，娣姑冷得直打戰，隻覺得身子一點點地涼下去，涼下去……
娣姑永遠也不會知道，決定她一生命運的，隻是那麼一句話！
曾耀明得救了，他活到了81歲。
娣姑雖然被救上了岸，卻因為肺炎感染，半個月後撒手人寰，生命定格在41歲。
娣姑永遠也不會知道，在曾耀明的餘生中，他曾無數次地這樣想道：要不是當年我的一句話，當小學教師的就不會是梅香而是娣姑；要不是娣姑在農村待了一輩子，那場洪水我曾耀明就不會遇見娣姑；要不是遇見娣姑，我就不會得救；要不是得救，我就不會長長久久地活到今天……這都是天意哪，這就是命！
然而，當曾耀明彌留之際，兒孫聽到他嘴裏念叨的最後一句話是：娣姑，娣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