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呼愁與哀痛(1 / 3)

呼愁與哀痛

手記中國

作者:梁鴻

土耳其當代作家帕慕克在凝視他的城市——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時,他說他的內心充滿了“呼愁”(huzn)。“呼愁”在土耳其語中,有宗教的含義。“呼愁”不是某個孤獨之人的憂鬱,而是數百萬人共有的陰暗情緒。用中文來翻譯,“呼愁”或可以用“憂傷”來對應。“憂傷”,憂鬱、傷感、鬱結、凝聚、懷念,與真實的事物和情緒本身已稍有距離,有間隔,有審視的意味。它是一種集體情緒和某種共同氛圍,蘊藏在這個時代的每一處廢墟之中。並且,我們越是決心清除這一廢墟,“憂傷”就越是清晰地存在於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每個人心中。

是的,憂傷,當奔波於大地上各個城市和城市的陰暗角落時,當看到那一個個人時,我的心充滿憂傷,不是因為個體孤獨或疲憊而產生的憂傷,而是因為那數千萬人共同的命運、共同的場景和共同的凝視而產生的憂傷。憂傷不隻來自於這一場景中所蘊含的深刻矛盾,製度與個人,城市與鄉村等等,也來自於它逐漸成為我們這個國度最正常的風景的一部分,成為現代化追求中必須的代價和犧牲。它成為一種象征,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心靈中。我們按照這一象征分類、區別、排除、驅逐,並試圖建構一個摒除這一切的新的自我的堡壘。

然而,如何能夠真正呈現出“農民工”的生活,如何能夠呈現出這一生活背後所蘊含的我們這一國度的製度邏輯、文明衝突和性格特征,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並非因為沒有人描述過或關注過他們,恰恰相反,而是因為被談論過多。大量的新聞、圖片和電視不斷強化,要麼是呼天搶地的悲劇、灰塵滿麵的麻木,要麼是掙到錢的幸福、滿意和感恩,還有那在中國曆史中不斷閃現的“下跪”風景,仿佛這便是他們存在形象的全部。“農民工”,已經成為一個包含著諸多社會問題,歧視、不平等、對立等複雜含義的詞語,它包含著一種社會成規和認知慣性,會阻礙我們去理解這一詞語背後更複雜的社會結構和生命存在。

複雜性還遠不止這些。農村與城市在當代社會中的結構性矛盾被大量地簡化,簡化為傳統與現代、貧窮與富裕、愚昧與文明的衝突,簡化為一個線性的、替代的發展,簡化為一個民族的新生和一個國度的興起的必然性。我們對農村、農民和傳統的想象越來越狹窄,對幸福、新生活和現代的理解力也越來越一元化。實際上,在這一思維觀念下,“農民工”非但沒有成為市民,沒有接受到公民教育,反而更加“農民化”。

一個詞語越被喧囂著強化使用,越是意義不明。與其說它是一個社會問題,倒不如說它是一個符號,被不同層麵、不同階層的人拿來說事兒。人們抱著麵對“奇觀”的態度去觀看,既淚流滿麵、感歎萬分,又事不關己、冷漠無情,“隻有轟動,而沒有真正的事件”(漢娜·阿倫特語,就耶路撒冷對納粹艾希曼審判過程中,記者的報道傾向和聽眾的心理特性所產生的感歎)。

我們缺乏一種真正的自我參與進去的哀痛。“當遭遇現代性時,我們失去了‘哀痛’(mourning)的能力。”印度當代思想家亞西斯·南地認為,“現代性的語言是一種精算術的語言,我們學會了計量得和失,但是卻忘掉了怎樣去緬懷和表達我們的哀痛。”哀痛,就是自我,就是曆史和傳統,就是在麵對未來時過去的影子。

用哀痛的語言來傳達憂傷,那共同風景中每一生活所蘊藏的點滴憂傷。哀痛和憂傷不是為了傾訴和哭泣,而是為了對抗遺忘。我試圖發現梁莊的哀痛,哀痛的自我。說得更確切一些,我想知道,我的福伯、五奶奶,我的堂叔堂嬸、堂哥堂弟和堂侄,我的吳鎮老鄉,那一家家人,一個個人,他們怎麼生活?我想細致而具體地去觀察、體驗和感受他們的所思所做。我想把他們眼睛的每一次跳動,他們表情的每一次變化,他們軀體的每一次搖晃,他們呼吸的每一次震顫,他們在城市的居住地、工作地、日常所走過的路和所度過的每一分一秒都記錄下來。我想讓他們說,讓梁莊說。梁莊在說,那也將意味著我們每個人都在說。從那些新聞和畫麵裏,我看不到這些。我們不知道梁莊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