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因僧問我西來意(1 / 3)

金一返回樊家鎮,連夜就到寺廟找方丈,空性大和尚正在房內寫字,金一屏息凝神等他一氣嗬成,才合掌施禮:“阿彌陀佛,空性大和尚。”

“阿彌陀佛,金施主,別來無恙?”空性也合掌回禮,他皮膚潔淨,目光柔和,笑容親切。

“謝謝師父掛念,都還好,隻是有事相求。金一低首合掌,恭敬作答,道明來意,他要在寺廟背後幽靜的高地,為林幽蘭建座衣冠墓。“阿彌陀佛,金施主,可以為林施主供奉長生牌,為她祈福。最近繪畫又有什麼新佳作?”空性欣然應許,鬆山寺設有規矩,但凡香客捐獻一定金額的隨喜功德,廟裏可供往生或長生牌。空性依然關注他的畫藝,凡夫俗子眼裏,富貴榮華是大事,生死有命是大事,可在修行人眼裏,這些不過是平常事,不悲不喜、不驚不怖。“這段時間苦練線條,準備以人物、山水為方向。”金一謙虛作答。成名的野心,他不是沒有,可是要有大出息,須得下苦功,須忍得住孤獨,熬得起歲月。

“好,很好!”空性拊掌稱讚。“你過來看看,我剛抄宋代高僧的禪詩一首。”金一遂起身細看,空性臨帖學顏真卿正楷,多年下來,也漸有其風骨:結構莊重正大,筆致圓轉深厚,布局充實茂密,金一邊看邊點頭稱讚:“師父的字有剛健豐偉的氣度呢。”詩的內容是宋代高僧靈澄禪師的《因僧問我西來意》:因僧問我西來意,我話居山七八年,草履隻栽三個耳,麻衣曾補兩番肩。東庵每見西庵雪,下澗長流上澗泉,半夜白雲消散後,一輪明月到床前。金一吟誦完畢,眉頭緊鎖,苦苦思索不得要領。“師父,此詩禪意何解呢?”他坐下端杯,並不急於啜飲——每見空性一次,他都會與他請教一二。“萬物靜觀皆自得。嗯,也可說是不離日用常行外,直到先天未盡時的平常心是道。”空性大和尚撫著光溜溜的下巴解答。“平常心是道?”金一眉頭沒有舒展,他仍然不解其中奧秘。

“日常的吃飯、做事、交往,都是道,莊子也說過,道在屎尿中。這詩裏高僧的修行,不是枯坐冥想為務,而是東庵每見西庵雪,下澗長流上澗泉的細微觀察,發現真理所在,方為入道之門。”平常心說起易,做起來好難呢。金一似懂非懂,想起不知所蹤的林幽蘭,他眉宇間布滿憂傷,別離苦,他怎麼能以平常心對待呢。“師父,你說這人間為什麼要有情呢,有情真苦。”金一抽抽搭搭,撩起衣袖揩著臉上的淚痕,這是他的心裏話,想起林幽蘭,他心痛,心碎。“情不重不生婆娑。”空性並不訝然,也不安慰他,隨口一句,禪機已泄。“師父,我從來沒有這般難受過,怎麼會這樣?我做不到平常心。”金一苦惱地捶打自己的胸。

“是,保持平常心不易,需得要經曆,經曆過榮華富貴,才可做到視金錢如糞土,嚐試過刻骨銘心的風花雪月,才做得到瀟灑自如放任自由。”空性雙手習慣性數著手腕上的白色硨磲佛珠,開解他。

“那弘一法師出生富貴之家,又是藝術全才,出家前他有日本嬌妻牽扯,但他對不舍他的妻子說了這麼一句話:‘就當我死了。’了卻塵緣,成為一代高僧,臨終前他手書‘悲喜交集’,流傳至今。”空性說起一代高僧弘一的傳奇人生 , 雲淡風輕。金一聽到弘一法師,雙眼發光,心生向往。“要是,我像他那般就好。”金一歎息著。 “富貴名望唾手可得,算不得難事。難就難在無論你是貧窮落魄,還是富可敵國,都要有顆平常心。其實,何須做旁人,你就不會吸納百家之長,成自家一言,做你自己?”空性撚著佛珠, 臉帶微笑,歡喜示人,字字透出智慧之光。“是,師父言之有理,弟子自會用心習畫,學習前輩先人,就做好金一!”金一霍然開竅。“至情至性之人,頓悟最快,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和月。”空性大和尚說完,雙手挽成金剛結,拈花微笑。“師父冤枉,你說我是情癡?”金一搖頭苦笑,念及自己與宋壬雖在風月場有過風流韻事,可跟情卻無多大關係,不過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一場遊戲一場夢而已。

“情到深時,情轉淡,規律使然。”空性拋出個無頭無腦的回應,金一不曾聽聞。

當晚,金一宿在寺廟禪房,他在夢中見到林幽蘭,她衣袂飄飄向他搖手不語,他跟隨她而至,隻見她甜美地笑著隱身一片紫色花海裏,金一想去拉她的手,可怎麼也夠不著,幽蘭,他大聲疾呼,林幽蘭充耳未聞,隻是衝他微笑。“幽蘭、幽蘭——”金一哭喊著醒過來,窗邊天色微明,枕前淚痕濕重。他毫無睡意,穿衣推門出來,這清晨的後禪院別有一番景致,果然有常建詩意畫景:“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但餘鍾磬音。”金一無心眷戀這等美景,他匆忙下山,返回省城。如青將玉扳指拿到古董市場找人估價,這老物件最低也在十萬上下,她暗自慶幸聰明,私自留住這小小的值錢玩意兒。金一和如青捧著裝滿林幽蘭衣物的木盒子到鬆山寺的後山,金一選了向陽的高處,挖坑埋入木盒填土樹碑。木碑是他親筆書寫:知音林幽蘭之墓。他視她為人生的唯一知音,伯牙與鍾子期那樣的知音。“幹嗎選這裏呢,好荒涼。”如青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