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基知道歐陽錦華想說蔣委員長就是最大的漢奸。但是,歐陽錦華沒說出口,裴元基也不說。兩個人都沉默著。
不管心裏有多少雜念,重建兵工廠的步伐不能停歇。為了趕走日寇,他們還得繼續生產槍械生產子彈生產可以生產的武器。他們無法造出火炮,就要把槍械研究精研究透。
正思緒翻滾的當口,裴元基感覺到有一個人走了過來。是妹夫歐陽錦華。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問道:“你怎麼也到這裏來了?”
歐陽錦華默默地坐在他的身邊,和他一樣望著遠處的群山,並跳過群山,望到了漢陽的家。望了好一會兒,歐陽錦華說道:“這裏的確是一個好地方,能夠把一切煩惱全部拋到九天雲外。”
裴元基望著妹夫,淡淡地說道:“再好的地方,也不可能把煩惱完全拋掉。”
歐陽錦華心裏一動,又不做聲了。他一樣不可能把煩惱完全拋卻掉,甚至每當他感覺到自己快要拋卻煩惱的時候,煩惱卻死死地糾纏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來。我是漢奸,我害死了哥哥嫂子,我害死了夫人。他的心裏一直回蕩著自己的聲音。他完全由不了自己,心裏一回響起這種聲音,就情不自禁地要把漢奸的帽子往別人頭上套。他把蔣介石套進去了,卻並沒有讓他稍感心安,心裏反而更亂了。他隻能不停地工作,不停地走動,不停地用一種思想來壓製另一種思想;否則,他就會因為漢奸兩個字把自己逼瘋。他的思想越來越奇怪,越來越複雜,每想到了一種主意,馬上又把它推翻,重新想出另一種主意。他就在不斷地思考,不斷地想主意之中度過了每一個難熬的日子。
他的主意常常得到了裴元基的肯定。裴元基沒有覺得他的精神有什麼不妥,反而以為這是他把自己的智慧全部發揮出來了的表現,心裏感到很滿意。
“我知道,你想起了裴俊賢。”歐陽錦華沉默了好一會兒,又開口說話了。
裴元基心裏又是一陣翻江倒海。他何止想起了裴俊賢,還想到了**,想到了**黨人,想到了國家的未來。
日寇的攻擊勢頭稍稍有所緩和,國民黨就迫不及待地揮舞屠刀砍向**黨人,要是把日寇趕出了國門,天下從此就太平了嗎?國民黨和**黨之間不會爆發一場新的戰爭嗎?要是爆發一場新的戰爭,戰爭還得打多長時間?抗戰之前,國民黨和**黨一打就打了十年時間。還有多少個十年要打下去?能不能發明一種槍械,當用它來抗擊異族的侵略時,可以無限度地發揮出威力,一旦本國度的人馬拿它來自相殘殺,卻一點作用都發揮不出來呢?
裴元基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絲苦笑,說道:“是的,我想起了俊賢和他代表的八**軍。”
歐陽錦華的思維又跳躍到別的地方去了:“你說,要是時光能倒流該多好啊。”
裴元基跟不上他的節奏,隻有靜靜地看著他:“你不是在跟我說俊賢嗎?怎麼又說到時光上去了?”
“我想起了我的哥哥歐陽錦亮。”
裴元基感到有些奇怪了,盯著他,說道:“錦華,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在德意誌帝國留學是一段難忘的日子。”
裴元基越發感到雲天霧地,忽然覺得有些不妙:妹夫是不是有些精神反常呀?他很想伸手去摸妹夫的額頭,卻自知這一摸,無異於是對妹夫的一次沉重打擊,隻有放棄這曇花一現的衝動。
歐陽錦華卻並不管裴元基在想什麼在做什麼,繼續沉浸在自我營造的氛圍裏:“我想起了漢陽兵工廠造出第一條槍的情景。唉,真的叫人難以忘記啊。”
“我也記得。我相信,所有經曆過那種場景的人,誰都不會忘記。”裴元基馬上接過了妹夫的話柄,說道。
歐陽錦華遊蕩不定的思維終於安定在漢陽兵工廠的記憶裏。他陷入了沉思,陷入了一種純粹的安靜狀態。在他的眼簾,靜靜地,靜靜地,飄蕩著靠近江堤上發生的一切。
“那一張非常龐大的平台。那一長排桌子和椅子。擺放在桌子上的由漢陽兵工廠,不,應該是湖北槍炮廠製造出來的第一條步槍。還有張之洞。還有許許多多大小官員和普通老百姓。還有幾頭獅子,幾條長龍,歡慶的鑼鼓,劈裏啪啦的爆竹,一切的一切,猶如一幅動靜畫,出現在我的眼簾。”歐陽錦華平靜而又安詳地說道,臉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側頭看著裴元基,問道:“你看到了嗎?”
“我看到了。”裴元基不想把妹夫從幻想的狀態中拉回現實,回答道。
“接下來的畫麵,你也看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