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我們陪同著張之洞大人,正在一步步走向那支萬眾矚目的步槍。”裴元基想象著說。
“可是,元傑突然出現了。”歐陽錦華馬上鍥進裴元基的話頭,神情頗有些激動:“他拿起了那支槍,持槍的動作飄逸而又瀟灑,漂亮地朝飄蕩在長江航道上的一隻小船開了一槍。一隻巨大的花瓶消失不見了。”
他臉上越發泛出光亮,雙手緊緊地握住,眼睛睜得老大,似乎從裏麵飛了一把鋒利的刀子,要去搶奪裴元傑手裏的槍。
“劈啪!響起了一陣驚雷!”裴元基深受感動,熱烈地說道。
“驚雷?”歐陽錦華眼簾飄蕩著一陣驚雷,飄蕩著是一串接一串的雷暴。他掙紮著站了起來,說道:“不是驚雷,是雷暴,雷暴!”
“是的,不是驚雷,是雷暴!”裴元基的眼簾一樣閃爍出了那場雷暴。
“雷暴,一場接一場的雷暴,在漢陽,在長江邊上。你看,那個氣勢是多麼雄偉啊。”歐陽錦華幾乎想跳躍了。
“在漢陽,在長江邊,用漢陽兵工廠,不,是湖北槍炮廠製造的第一條槍,元傑打出了一場雷暴;在重慶,在長江邊,誰能用從新兵工廠製造出的第一條槍打出一場新的雷暴,將日寇全部趕出國門呢?”裴元基觸動了心思,幽幽地說道。
歐陽錦華眼簾的幻象幻滅了。他舉頭一望,四周的一切都恢複到原來的樣子。隻有從槍械車間門口傳來的歡慶人群的熱烈的吆喝聲和鑼鼓的鳴響繼續朝耳朵裏鑽。他心有不甘地說道:“難道不可能再有新的雷暴嗎?”
裴元基正要回答,卻耳朵裏分辨出一個叫喊聲,趕緊循著聲音傳出的方向望去,眼簾出現了一個人影。
是裴元傑嗎?裴元傑活過來了,要重新實驗新的漢陽第一槍?裴元基心裏一動,一個荒唐的念頭刷地從腦海深處冒出來。歐陽錦華感覺到了裴元基的變化,回頭看去,也看到了一個人影,心裏驀地湧出跟裴元基一樣的想法。
他們激動地望著來人。來人越來越近了。他們分明清晰地看到來人是裴俊超,心裏的熱情一下子消失無蹤,頹廢地重新坐在地上。
“父親,姑父,大家都等著你們去講話呢。”裴俊超站在兩個老人的麵前,說道。
裴元基和歐陽錦華相互瞄了一眼。裴元基淡淡地說道:“該講的話,我們一直都在講;現在,還有什麼話可講呢?”
“可是??????”裴俊超說不下去了。
“世界是一個非常龐大的舞台。人人都想演出精彩。我們再也演不出精彩,就得躲避。”歐陽錦華盯著前方,目光漸漸有些空洞,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故意要打斷裴俊超的話。
裴俊超大吃一驚,望著姑父,嘴巴裏硬是能塞進了一枚鵝蛋。
歐陽錦華的神情越來越恍惚,目光遊移不定,說話卻有條有理:“你們父子倆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你們在舞台上能夠扮演一樣的角色。可惜呀,大哥你老了,演不動了。俊超,你得演下去。知道怎麼演嗎?人可以是一模一樣,槍一樣可以。人有家族,槍也有家族。人的家族有一樣的臉孔一樣的血脈,槍也是這樣。”
“槍族!”電光火石之間,裴俊超腦海裏閃現出了這樣一個名字。
裴俊超驚喜不已,心念電轉,激動地說道:“我們要是搞出了槍族,不僅更容易生產,而且到了戰場上,任何一件兵器損壞了,都可以自由互換。這對戰爭將取到多大的作用呀!”
他激動地抓住姑父的手背,催促道:“姑父,你繼續說下去呀!”
可是,歐陽錦華的思維又跳走了。裴俊超不由從心裏湧現出了一絲隱憂,眼睛一偏,看向父親。父子倆露出了相互理解的神色。裴俊超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這麼說,姑父走向了跟歐陽浩天一樣的結局?他無力地站在那兒,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姑父,再也說不話來。
歐陽錦華依舊故我,慢騰騰地說下去。他一輩子也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現在似乎找到了說話的機會,怎麼也不肯停歇。裴元基時而插上一句話,歐陽錦華就會稍微停一下,然後說起了別的事情。裴俊超像木頭一樣地立在那兒,一動不動。他忘掉了自己的目的,耳朵裏也聽不見遠處傳來的鑼鼓和吆喝聲。它們遠去了,都遠去了,隻留下了三個人在這塊山地裏,說話的繼續說話,不說話繼續不說話。天快黑了,裴俊超才打斷了姑父幾乎夢囈般的說話聲,把他扶起來,然後把父親也扶起來,一道慢騰騰地迎了夕陽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