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俊超的心裏在流淚。他不僅是為姑父流淚,也是為父親流淚。他應該早一點看出來,父親和姑父都老了,自己也差不多快六十歲了,早就應該獨立承擔責任,不要讓父親和姑父繼續為兵工廠操心。可是,他竟然沒有看出來,也沒有想到。他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很糊塗,很無能,一大把年紀了,還要靠兩個老人為自己撐腰,才支撐得下去。自己也老了,也該到了不停地說著胡話的年齡了,等打完了仗,趕走了**,得讓兒子裴運祥承擔起全部的責任。
一**上,裴俊超時而激憤,時而又感到很滄桑。他真的不知道這一仗要打到什麼時候,等待自己到了父親和姑父這般年齡的時候,也要坐在一個山頭上,麵臨著長江,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嗎?
整個兵工廠已經安靜下來了。實行了燈火管製,到處一片漆黑。裴元基在兒子的攙扶下,回到了家。孫子孫媳婦早就回來了,正陪著祖母說話呢。裴元基坐下來,下人們就立刻把飯菜端上了桌。一家人默默地吃完了飯。裴元基說話了:“運祥,雪兒,你們今後就多到姑老爺家去看一看,陪他說說話,他愛說什麼,你們就讓他說什麼。”
“怎麼啦?”姚心林心裏一驚,本能地問道。
裴元基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說道:“人老了,家裏隻有一個發瘋的孫子,沒人陪他說話,會憋出病來的。”
姚心林心裏隱隱作痛,眼簾馬上浮現出小姑子血肉橫飛屍骨**的場麵,也是一聲歎息,眼淚跟著就流出來了:“該死的日本人。什麼時候能夠把他們全部趕出去呢?”
誰也回答不了。誰都希望睡上一覺,第二天一起床,就得到日寇要麼被全部消滅,要麼被全部趕出國門的消息,可是,誰都明白,抗戰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到底會持續到什麼時候,恐怕連老天爺也不知道。他們付出了他們的熱血他們的汗水他們的智慧,就是想盡快看到那一天來臨。
兵工廠製造出第一支槍之後,慢慢走上了正軌,可以有條不紊地按照計劃生產槍支彈藥。裴俊超終於有時間跟兒子一道研究槍族。
歐陽錦華已經幫不上他們;裴元基一天老邁一天,連走**都感到越來越吃力。裴俊超不再讓父親為兵工廠的事操勞。可是,裴元基是一個操心慣了的人,怎麼也閑不住,拄了拐杖,仍然不停地拉著老妹夫到處轉悠,到處指點。
歐陽錦華越來越愛說胡話,說著說著就把隱藏在內心的秘密都說了出來。
“唉,我怎麼老覺得眼前有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呀。是我找來的那批到槍炮廠偷原材料的人要找我算賬嗎?已經過了幾十年了,還來找我幹什麼?我都忘記了。別找我,滾開!”
裴元基第一次聽到歐陽錦華說這句話的時候,一時並沒有反應過來,瞬間過後,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不由怒氣橫生,恨不得一拳打在歐陽錦華的胸膛上,可是,一見歐陽錦華精神恍惚的樣子,他就有些不忍,感慨地歎息一聲,說道:“錦華,過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再提它了。”
“不是說了嗎?別再找我,怎麼又找我了?哦,你們換了一撥人,是那一天爆炸的時候炸死的冤魂,要向我討還公道。不錯,是我暗中做了手腳,想炸死裴元基。你們隻不過是替死鬼,可怪不得我。”
裴元基震撼不已,腦袋一嗡,就再也不管歐陽錦華是不是在發瘋了:“你說什麼?你是說當年製造火藥的時候發生的爆炸,也是你幹的嗎?”
“你是誰呀?”歐陽錦華問道。
“我是裴元基!”是裴元基氣憤的回答。
“哦,你是裴元基。我不炸死你,就永遠不可能在張之洞大人麵前建立起像你一樣的威信,永遠不會像你一樣受人尊重。你隻能怪自己。要是你不遮蔽了我的鋒芒,我怎麼會害你呢?”
“你!”裴元基舉起拐棍,就想朝妹夫頭上敲去,卻一見妹夫一副神情迷離的樣子,兀自歎息一聲,慢慢地收回了拐棍,繼續陪伴著妹夫四處走動。
接下來,歐陽錦華越說越離奇了。
裴元基心裏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強烈的衝擊,漸漸地習以為常,不再激動不再憤怒。知道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東西,都是歐陽錦華暗中搗了鬼,而且歐陽錦華現在分明已經是一個瘋子,他還能說什麼又能做什麼呢?
其實,歐陽錦華神智**著呢,他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請求裴元基寬恕他的罪過。每一次,他說出了心中的秘密,就會感到特別放鬆。他自知罪孽深重,本以為過完八十歲生日,就可以獲得新生,可是,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在裴元基身上,他永遠隻能當陪襯。他深感自己無法活出新的模樣,壓住內心的傷感,默默地幫助裴元基把兵工廠搞下去。兵工廠造出了第一支槍,他感到自己的責任接近尾聲了。他不能讓大舅哥帶著疑問走進墳墓,他要把內心的秘密全部告訴說出來,以期真正獲得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