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神宗:親政實為無政
萬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為國事鞠躬盡瘁的內閣首輔、太師兼太子太保、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病故,時年五十八歲,扔下了他熱衷的改革事業,也扔下了他曾經輔佐了十年的神宗皇帝。
神宗聽說“張先生”病逝的消息,非常悲傷,下令輟朝一日,派司禮監太監張誠為張居正治喪,並給他上諡號“文忠”,贈“上柱國”銜。七月二十九日,張居正的靈柩被運回江陵安葬。一位舊時宰相、大改革家張居正就這樣走了,他多麼希望神宗皇帝能把他的改革事業堅持下去。然而,被張居正、母親慈聖李太後以及太監馮保等擺布了十年的小皇帝,其實從心底裏很憎恨這位“張先生”。他再也不想過這種被壓抑的生活,他想過真正的帝王生活,首先必須掌握大權。為了擺脫張居正的陰影對自己的籠罩,徹底忘卻十年被壓抑的生活,他必須徹底否定張居正。他首先從張居正的死黨、司禮監太監馮保開刀。萬曆十年(1582)十二月,馮保被革職發往南京閑住,馮保的財產全部沒收,後來在南京悄然死去。
神宗對馮保的處理是手下留情的,他不忍心將從小伴隨自己成長的“大伴”處死。相比之下,神宗對張居正的處置卻令人震驚。一些善於揣測聖意的人見馮保被貶,紛紛上疏彈劾已故大學士張居正。這些人一部分是張居正當政時的反對派,彈劾張居正完全是為了泄私憤;一部分是阿諛奉承的小人,試圖通過彈劾張居正得到皇帝的賞識。他們所反映的情況,除部分屬實外,大多是查無實據的。“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在專製的時代,大臣們完全是按照皇帝的眼色行事的。皇帝信任的人,往往會有許多人投奔到他的門下,以求得高官顯位;而被皇帝憎惡的人,會遭到眾人的不斷攻擊,直至他被罷免、抄家、流放,乃至於處死,張居正就是一例。
萬曆十一年(1583)四月,神宗下令查抄張府。雖然查出大量銀兩,但神宗並不罷休,對張居正諸子嚴加審訊。張居正長子張敬修受不了折磨,自縊身亡;三子張懋修被屈打成招。張居正的弟弟、子侄都被發配到煙瘴之地,流放充軍。萬曆十二年八月,神宗下詔削張居正官職,奪所賜璽書、誥命,並公布他的罪狀。張居正被徹底打倒。
隨著張居正被打倒,張居正生前所進行的各項改革也被廢止。明朝後期內憂外患接踵而至,國事開始逐漸衰落。張居正在神宗的支持下,通過改革挽回了頹勢,實現了明王朝的短暫繁榮。但是張居正去世後,神宗卻一反常態,全麵否定並廢除了張居正的改革措施。十六、十七世紀之交的西方世界,正在發生劇烈的變化,隨著文藝複興、地理大發現、宗教改革的進行,資本主義迅速在西方興起。明萬曆九年(1581),尼德蘭(荷蘭)經過十幾年的鬥爭,擺脫了西班牙的統治,建立了人類曆史上第一個資本主義國家,從而迅速崛起。而同一時期的東方,隨著一位偉大的改革家張居正的離世,他的改革成果也付之東流,他所開創的繁榮時代如曇花一現般地凋謝了,他企圖強國的夢想破滅了。中國從此逐漸沒落、沉淪,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張居正所遭遇的不公正待遇,是有著多方麵的原因的。從張居正本人來講,他在推行改革的過程中樹敵過多;他大權獨攬、功高蓋主;他以聖人的標準要求還是個孩子的神宗,稍不如意就加以開導甚至訓斥,忽視幼小的神宗的內心感受。從神宗來講,他在繼位的前十年,受到生母李太後、大伴馮保和張居正的嚴加管束,他不能像普通的孩子一樣快樂地生活,而隻能在宮裏學習處理政務,背誦儒家經典,這對一個孩子來講是很殘酷的,這樣的環境必將激起他的叛逆心理。年幼的時候他不敢輕易表現出來,一旦他長大成人獨自掌權的時候,他就會將童年的怨恨發泄出來。再加上他年輕氣盛,容易衝動,還有一些大臣們的不斷慫恿等等,也就更加變本加厲。這些都是張居正被抄家革職的原因,其中最根本的就是封建專製皇權的莊嚴而不可侵犯,一旦有人越雷池一步,他都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無論他的出發點是為公還是為私。
否定張居正,是神宗由勵精圖治到不思進取的重要轉折。從此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不管萬曆初期他內心的真實想法如何),我們也可以說他是回歸本性。總之,昔日勤於政事的皇帝已經完全變了。他開始不理政務,不見廷臣,甚至後來幾十年都不上朝,對臣下的奏章留下不予批示,官位空缺而不填補,官員長時間得不到升遷。相反他卻貪財、好色、嗜酒、奢侈。這正是“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當汴州”。
怠政。明神宗從萬曆十一年(1583)開始,便經常以身體有病為由,下令免朝。自此以後,他不斷以有病為由,停止視朝和講讀。從萬曆十七年(1589)之後,神宗開始長期居住在深宮內院,不親郊廟(祭祀),不禦朝講(上課),不見群臣,不覽奏章,不補缺官,所謂“萬事不理”。曆史學家孟森稱神宗幾十年不上朝理政為“罪夢之期”。閣臣趙誌皋、禮科給事中範濟世、禮部代理尚書孫慎行、禦史翟風翀等紛紛上疏勸諫,神宗卻置若罔聞,把奏章扣留不予批示,也不下發,有時還對上疏之人予以責罰。這就使得大臣們再也不敢上疏言論政事,下情不能上達,言路閉塞。由於神宗不理政事,大臣們又不敢自作主張,許多官職出現空缺而得不到增補,往往一個人身兼數職而不能兼顧。一些官員因長期得不到升遷,憤然封印離職,揚長而去,以示對皇帝的不滿。這樣許多機構陷於癱瘓狀態,政務荒廢。
貪財、奢侈。神宗把沒收的張居正、馮保等人財產,全部據為己有;他還以采辦木材、珍玩、瓷器、絲織品等名義,大肆搜刮民財;他向各地派遣礦監稅使,橫征暴斂,弄得民不聊生,社會動蕩不安。神宗對搜刮來的錢財,大肆揮霍。萬曆十六年(1588),明神宗修建壽宮,他令取出太倉庫銀二十萬兩,作為賞賜之用。回宮後,又對閣(內閣)、部(六部)大臣和管事太監大加賞賜。神宗在萬壽山為自己建造陵墓,起名“定陵”。這座陵墓,共花了六年時間,每天有三萬多軍匠和民工在為他出苦力。石料是從相距一百裏外的房山縣大石窩采來的,木料則是由雲、貴、川等地采集的楠木和杉木。許多人為采石和采木累死了。特別是南方伐木的民工,到深山老林裏去采樹木,那裏野獸很多,又遍地毒瘴,進山的人多半不能活著出來。明神宗建這座陵墓,共耗白銀八百萬兩,大約相當於當時全國兩年田賦的總和。他跟國庫要錢,不能夠滿足要求時,便派太監去搜刮。他還大興皇莊,強占農民的土地;在大城市裏開皇店,進行盤剝;他還派出稅使到各地,設立關卡,凡舟車、糧穀、油鹽、酒茶等,沒有一項不征稅的。萬曆十七年(1589)十二月,戶部太倉外庫存銀僅剩下三十一萬餘兩,張居正改革的成果已經讓他揮霍怠盡了。我們把明神宗稱為敗家子,決不是辱罵他,這是事實。
嗜酒、好色。自古皇帝多好色,這一點無可厚非,已經是老生常談了。朱元璋的子孫、明代皇帝的好色,更是勝過前代。萬曆十年(1582)三月,神宗在民間挑選秀女,一天就封了九嬪。神宗還喜歡和漂亮的小太監廝混,甚至同他們“同臥起”,實在是不成體統。
盡管明神宗幾十年不上朝,但是明朝的國家機器依然能夠繼續運轉,這是耐人尋味的。這一現象的出現,一是因為神宗始終都把大權掌握在自己手中,盡管他很少使用這一權力。中國古代不治朝政的皇帝,一般都沒有實權,而明神宗卻始終把皇權操縱在自己的手裏。二是明太祖所建立起來的嚴密的政治體製。從中央的五府、六部、督察院到地方的三司、府、州縣、裏、甲,統治的觸角已經深入到社會的最底層,而且各個同級部門之間相互牽製,避免了大權旁落。這種製度具有很強的彈性和適應性,經得起來自各方麵的衝擊和變故。雖然最高統治者萬事不理,但是下層機構仍然能夠比較正常地運轉。盡管效率很低,但終究沒有停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