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翅的背影
塞外隨筆
作者:嘎瑪丹增
色勒庫爾王宮聳立在阿拉爾草灘東北台地,曾經是異常堅固的石頭城堡,經曆過無數戰爭的考驗。它所代表的地理意義非常重大,既是我國陸路通往中亞和西亞的必經要塞,也是古絲綢之路上,穿越帕米爾高原的最大驛站。
塔什庫爾幹,突厥語,漢譯為“石頭壘砌的城”。其實,塔吉克語裏還有更加美妙的語意:“皇冠上的寶石”,隻是最早那座石頭城,或者寶石,如今已成廢墟。
那座用石頭砌築的城堡,在遙遠的帕米爾高原東部,已經倒塌,僅剩下夯土殘牆,模糊地顯影出過去時間的麵孔。廢墟中的石頭,曾經搭建成牢固的房屋,供人們休養生息,承載過古老的文明和曆史,但它們被越來越多的鋼筋和水泥拋棄了,回到了石頭原來的位置,散亂地堆滿塔什庫爾幹縣城東南一隅。這些石頭,在高山聳峙、溝穀縱橫的昆侖山,到處都可以看到。在廢墟的石頭上,已經很難確認它們曾經有過的意義。
塔什庫爾幹縣城中心廣場上有一座鷹的雕像,它是塔吉克人最古老的圖騰,是塔吉克人的精神標識。在塔吉克文學藝術中,以鷹為題材的詩歌、舞蹈最為豐富,長詩《白鷹》、《雄鷹》流傳甚廣。塔吉克族能歌善舞,舞蹈大多為雙人模擬雄鷹翱翔。盡管沒能在太陽落在石頭城殘牆的時刻看到這座雕像,還是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站在世界高處的塔吉克祖先,數次穿越過這個地區的瑞典人斯文·赫定、匈牙利人奧裏爾·斯坦因和唐朝和尚陳玄奘,以及成吉思汗率領的蒙古大軍,正是由此將鐵蹄印滿了中亞和東歐。
塔什庫爾幹這個名字,早在世人知道之前就存在了,就像我們所知道的很多地名一樣。隻是,人們在知道它的名字之前,作為西域36國之一的蒲犁國,幾乎是以神話的方式出現。在道路和交通極其原始的年代,它距離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中原地區太遙遠了,遙遠得就是一個虛構的神話。這座邊遠的城市,距離天空和太陽很近,可以呼吸世界上最幹淨的空氣和陽光。連綿不斷的雪山冰川,養育了美麗的塔合曼河、葉爾羌河和塔什庫爾幹河,草場散落河穀兩岸,豐美迷人。
原以為,石頭城的塔吉克守門人加汗,會完全把遊人不加防範地放進石頭城的廢墟中。剛剛走完高高的石階,加汗就從鐵門旁的小屋走了出來,請買票。我們可以不進去嗎,或者說明天早上再來,有陽光的時候。加汗堅持說,先買票,任何時候進去都可以。那些堆放在高台上的亂石,曾經作為建築材料,組合成了新的物質,也被人類賦予了許多意義。它們是房子的時候,還可以觸摸一下塔吉克人的童年。但它們被遺棄了,恢複了物質原來的式樣。那些石頭,對於既非考古,也非尋找曆史的普通遊人,毫無價值。如果天氣晴好,也隻能讓相機鏡頭忙碌一陣。
像這樣的一處廢墟,不能清晰滄桑或幸福,沒有任何線索,可以把人帶向遠去的歲月。人們大多在搖擺不定的情緒中,走進了有1300年曆史的石頭城,一堆堆石頭灰燼的城池。對於灰燼,誰又能識別呢。站在過去的石頭城裏,隻能通過有限的文字訪問過去。
旅遊手冊上是這樣介紹石頭城的:“塔什庫爾幹石頭城是我國曆史上最著名的三大石頭城之一。傳說1300年前的色勒庫爾國王,想修建一座宮室,供南來北往的商隊歇腳。一個老者告訴國王,帕米爾缺少泥土,但有石頭。國王受到啟發,立即下令全國的百姓排成行,從塔什庫爾幹河一直排到阿甫拉西雅布山上采挖和傳送石塊,經過40個晝夜的苦戰,—座寬敞宏大的宮室建成了。這座城市就是石頭城。”
公元644年,玄奘經過這裏的時候,石頭城還很年輕,他寫道:盤陀國首府建築在一個大石岩之上,背靠陡多河,城周長20多裏。陡多河?就是今天的塔什庫爾幹河。一個地方,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稱謂。比如石頭城的守門人加汗,可以叫他加海,也可以叫他假寒。
廢墟裏,一共不到十個遊人,加汗還是沒有忘記鎖閉大門,走進廢墟,向一個個遊人質詢,你買票沒有?買了,但你沒有給我們門票。雖然圍欄沒有完全封閉石頭城遺址,不排除個別遊人不買票進入。
登上色勒庫爾王宮舊城牆的時候,黃昏正在遠方降落。來自北京的一對戀人,一個在城堡頂端,一個在城堡腳下,舉著相機向對方按動著快門。這個場景,毫無來由地,讓人突然感到有點空曠。還有一群遊客行走在亂石中,艱難地尋找著離開城堡的道路。
沒有太陽照耀的石頭城,隻是一堆石頭的平麵,在其間,我們不能找到時間和曆史。時間,已經還原成了昆侖山一樣堅硬的石頭。曆史,隻是揣在加汗懷中的一張門票。關於長春真人丘處機在73歲高齡行程數萬公裏,途經蔥嶺(昆侖山)進入阿富汗,向成吉思汗進言“敬天愛民為本”,“一言止殺”的曆史傳聞,已經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它們和往事一起消失了,風一樣去向不明。鷹,留了下來,成為帕米爾高原從古至今從未改變的精神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