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天空,看不到太陽,灰蒙蒙的一片迷離,似乎要下雨。

恩家敏抱著吉他,坐在船頭,眉頭緊鎖,一個人靜靜地彈著,蒼涼的曲調飄飄蕩蕩,時而清晰,時而遙遠,尤如出沒在海浪裏的一葉輕舟。他想以此來排遣心頭無邊的煩悶!

大家發瘋似地喝酒、抽煙、賭博,好不容易捱過幾天,“獵人”號悄悄穿過印尼群島,並沒有再次遇上警察或殺手的追殺。於是,籠罩在每個人心頭的悲哀和恐懼漸漸地減輕了,求生的欲望再次強烈地從無望的灰燼中燃燒起來!

可“獵人”上淡水已經所剩不多。造水機造出來的水澀得難以下咽,就是用來洗澡也感到粘乎乎的不舒服。

更重要的是,船上的煙酒已經一掃而空。

大家在極度無聊和恐懼之中斷了煙和酒,正如手術中病人的麻藥一下子失去效力一樣痛苦。很多人心情都壞到了極點,個個都像個火藥桶,稍微有點摩擦有點火星,就可能爆炸!

到了蘇拉威西海東部邊緣,有人開始絕望起來。

起先,大個子黑人舒爾因為賭博輸光了錢,最先失去了理智。硬說他所有的錢被偷了,大叫大嚷著來到甲板上,端著槍,瞪著血紅的眼睛一個一個逼問,仿佛“獵人”上所有人都成了敵人一樣,隨時都可能釀成流血事件。

歐陽傑一看情況危急,忙喊來趙起浪、恩家敏等人。

恩家敏見了這種情形,叫大家退後,不要上前,自己慢慢向舒爾走過去,親切地說:“舒爾,把槍放下,大家好好談談!”

“別過來!你別過來……”

“別激動,舒爾,平靜下來!”恩家敏仍微笑走過去。

“不要逼我!”舒爾大聲哭起來,“你們都不是好東西,串通一氣……”他邊嚷著邊端起自動步槍,對準恩家敏。

趙起浪和歐陽傑急了,同時喊:“快回來!老恩,危險!舒爾認不出你了!”

可恩家敏沒聽見似的,仍慢慢走近,伸出手,微笑著說:“舒爾,你忘記了,我們是朋友!”

“朋友?不!你們偷了我的錢,我全部的錢……”舒爾仍是嚎啕大哭。

“舒爾,把槍放下再說!”

“不——”舒爾狂叫一聲,咬著牙猛地一扣扳機,“噠噠噠”一梭子彈射出,恩家敏一看情況不妙,危急中一個急滾翻,翻開一丈多遠,子彈打在船邊的甲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接著,舒爾發瘋一般奔跑起來,並胡亂地到處開槍,子彈四下橫飛。

“娘的!”

羅奧曼紅著眼,邊罵邊抄起衝鋒槍,對著舒爾背後就是幾梭子彈。

舒爾站住了,全身像蜂窩一樣,“汩汩”地向外流著血,栽倒在甲板上。

“舒爾,舒爾……”

大家紛紛跑過去。恩家敏抱著血泊中的舒爾,輕輕地哽咽著,舒爾慢慢地睜開眼睛,那雙眼變得明亮而有神。此刻,他恢複了清醒,看看大家,又看看抱著自己的恩家敏,費盡全身力氣斷斷續續地說:“恩——家——敏——,中——國——,朋——友——”恩家敏忍住淚,使勁地點點頭。

舒爾笑了,滿足地笑了,眼裏滾出兩顆淚:“朋……友,我……我……想……家……”說著說著,頭一歪,雙眼永遠地閉上了。

恩家敏再也控製不住了。當初,巴雷蒂尼要炒他魷魚時,樸實的舒爾二話沒說,便收拾起行李要和他一起下船……他抱緊漸漸變僵的舒爾,讓淚水肆意地流淌著。圍觀的眾人也都忍不住流下悲傷的眼淚,默默地看著活生生的舒爾傾刻之間離開了大家。

甲板上,一大片暗紅的血跡慢慢開始凝固。

忽然,在圍觀的人群中,高鵬狂叫一聲,撥開大家,撒腿往甲板狂奔。他受不了這一切,受不了眼前的刺激,瘋了一樣尖聲“啊——啊——”地大叫著,揮舞著雙臂叫嚷:“啊——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啊——”

“高鵬崩潰了!”歐陽傑痛苦地閉上眼睛,兩行淚奪眶而出。

恩家敏拍拍歐陽傑的肩:“阿傑,關鍵時刻要挺住!”然後又轉身向精神沮喪的趙起浪說:“老趙,振作精神,咬住牙,或許挺挺就能闖過去!”說完徑自向高鵬追去,直追到船頭,才攔腰將他抱住,連拖帶勸把他弄回來,放到甲板上躺著。他已經失去了理智,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嘴角躺著白沫子,含糊不清地說:“小於死了,老羅死了,小楊死了……死了,全死了……我要回家,我不想死……”

“老高,高鵬,你醒醒……”恩家敏輕輕拍拍高鵬胖嘟嘟的臉。

高鵬睜開眼,一看到恩家敏,又瘋了似的叫起來:“別殺我,我……要回家!”然後冷不防地跳起來,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一把將恩家敏推個仰八叉,又獨自向船尾狂奔過去。

這時,就聽一聲槍響,大家忙一齊向船尾看去,隻見丹尼斯咬著牙,手槍直抵在高鵬的腦門上,他揮舞的雙手定格了,忽而又猛地往下一垂,肥胖的身體“撲通”一聲倒在丹尼斯的腳下。

丹尼斯無所謂地吹吹槍口,轉身欲走。

恩家敏和所有人一樣,驚呆了:“為什麼?!這是為什麼?!”恩家敏喃喃著,繼而,他怒喝一聲:“丹尼斯,你這混蛋,站住!”邊罵邊直衝過去。

丹尼斯猛地回轉身,對著追上來的恩家敏就是一槍。恩家敏早有防備,就地一滾,躲過丹尼斯射來的子彈,同時,將背在背後的一支短型衝鋒槍拽到手中,在甲板上還沒爬起來仰麵就是一梭子彈,丹尼斯早一閃身,不見了。

這時,歐陽傑、劉長命、趙起浪等都背著槍趕到了,再找羅奧曼一夥,全不見了。恩家敏果斷地說:“現在我們必須來個魚死網破!老趙,你和喬幾人馬上去機倉;阿傑,你和老劉馬上衝上駕駛台!”

“你呢?”歐陽傑剛跑幾步,又轉回頭。

恩家敏焦急地一揮手說:“不用管我,我和傑克遜、莫斯克留在甲板上!”

導火線終於被點著了,“獵人”號緩緩停下來。

駕駛台、機倉、甲板上到處響著激烈的槍聲,整個“獵人”號變成了戰場,不同膚色的人,正義與邪惡,第一次公開決戰。

趙起浪和喬端著槍,剛闖進機倉,一陣猛烈的掃射便壓了過來。兩人忙分開臥倒,並匍匐著躲到一座油櫃後麵。埃裏不敢貿然開槍,便帶著電機員和兩個加油悄悄向油櫃包抄過去。

就在這時,喬和趙起浪跳出來,冷不防就是一梭子彈,走在前頭的一個加油猝然倒地,餘下的一個菲律賓加油、電機員和埃裏忙撤回集控室。集控室裏,正在值班的三軌阿裏其、江濤,還有老軌,早已被他們捆起來,動彈不得。埃裏在裏麵閉門堅守。

趙起浪恨透了埃裏,終於等到可以出氣的這一天,他在外麵痛快地叫罵了一陣,仍不見埃裏出來,便和喬遞遞眼色,抬來一桶滑油,遠遠地一倒,那滑油直直地衝向集控室的隔音門,流得遍地都是,然後,趙起浪和喬不聲不響地躲到直對隔音門的兩台空壓機後麵,守株待兔。果然,集控室裏,埃裏聽外麵沒了動靜,有些納悶,腦子一轉,揮槍讓電機員和加油先出來,自己端槍跟在後邊。等電機員和加油一腳踹開門衝出來時,沒看腳底下,結果一滑,摔倒了,槍摔出去老遠。喬和趙起浪跳起來,一齊開火,將機電員和那個菲律賓加油擊斃。與此同時,腳並未跨出集控室的埃裏也把槍瞄準了趙起浪,被捆住雙手的江濤一看危急,忙拚盡全身力氣,飛身撞向埃裏,埃裏沒有防備,嚎叫一聲,被撞出集控室,又“哧溜”跌在地上,直直滑向老趙和喬藏身的空壓機,而江濤也收不住身,緊隨著埃裏滑過去,所以喬和趙起浪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得一愣,沒敢開槍,等他們要開槍時,躺在地上的埃裏槍先響了,把摔得半昏迷的江濤打得腦漿迸裂,接著,埃裏連中數彈,眼一翻,到閻王爺那裏報到去了!

恩家敏帶著黑人傑克遜、莫斯克衝進餐廳,正遇上羅奧曼、卡羅、費奎亞、阿拉湯等幾人往外衝,雙方就在會議室、餐廳、走廊裏火拚起來。拚了半個多小時,他們全部被恩家敏擊斃。莫斯克負了重傷,由傑克遜背著,一起來到甲板上,正遇到趙起浪幾人扶著老軌從機倉出來。雙方會合,一合計,還少了大副巴雷蒂尼和電報員丹尼斯。看看歐陽傑幾個人仍沒下來,恩家敏斷定駕駛台上的戰鬥仍沒結束,便向趙起浪交待幾句,折回身向駕駛台衝去。

再說歐陽傑、劉長命和二副貝塞羅一起衝向駕駛台時,巴雷蒂尼聽到槍聲走出駕駛台向甲板張望,一看情況有變,早折回駕駛台,劈手奪下船長手中的槍,把自己的槍抵到老船長的腦袋上。正在這時,歐陽傑和貝塞羅一腳踹開駕駛台的門,端槍衝了進來。

歐陽傑見船長被巴雷蒂尼押在手裏,不敢輕易開槍,大聲喊道:“巴雷蒂尼,放下武器投降吧,我們會放你一條生路的!”

巴雷蒂尼獰笑著說:“你們這幫中國混蛋,還有貝塞羅,全該死!”說完一手抓著船長,槍口一掉,向歐陽傑和貝塞羅一連開了幾槍。

歐陽傑和貝塞羅早閃到旁邊。

巴雷蒂尼趁此機會押著船長慢慢向內樓梯口退去。

船長說:“巴雷蒂尼,到現在你還執迷不悟!上帝會懲罰你的!”

“老家夥,你給我閉嘴!你還以為你是船長嗎?你早該上西天了!上帝?我就是上帝!”巴雷蒂尼又把槍口抵到老船長的腦袋上。

這時,劉長命躡手躡腳地提著一根撇纜從內樓梯口上來。他是“獵人”號公認的撇纜能手。

歐陽傑和貝塞羅也看到了劉長命。劉長命向他們使個眼色,歐陽傑會意。突然大喝一聲:“巴雷蒂尼,休想走!”

巴雷蒂尼一驚,忙又掉轉槍口,欲向歐陽傑射擊。說時遲,那時快,劉長命瞅準機會,“嗖”地一聲甩出撇纜,撇纜一端的鐵墜像長了眼似的,不偏不倚,正纏繞在巴雷蒂尼握槍的手腕上,還沒等他明白怎麼回事,劉長命猛地往回一拉,把巴雷蒂尼整個人拉得一個趔趄,手腕一陣鑽心的痛,手槍也脫手飛了出去,歐陽傑、貝塞羅、劉長命三人一齊撲上去,巴雷蒂尼怒吼一聲,一腳蹬開貝塞羅,又一腳踹向歐陽傑,歐陽傑閃開,巴雷蒂尼趁機想跑,被劉長命趕上,用背上的槍托對準腦袋就是一下,打得雙眼直冒金星,被歐陽傑和貝塞羅重新按倒,用撇纜繩捆個結結實實,然後由貝塞羅、劉長命押著,歐陽傑扶著船長走出駕駛台,準備到甲板上和恩家敏回合。正當他們準備下樓梯時,突然從駕駛台樓頂平台上傳來一聲叫罵:“全部去死吧,你們這些混蛋!”大家回頭一看,丹尼斯端著槍對準了他們。

“快臥倒!”恩家敏正從下麵趕上來,一看情況危急,邊喊邊舉槍對準丹尼斯。可晚了一步,丹尼斯的槍先響了,老船長畢薩?維奇奮不顧身地以驚人的力量一把推開劉長命,用身體擋住丹尼斯射來的子彈……

“船長,老船長!”歐陽傑驚叫著,忙抱緊搖搖欲倒的老船長,劉長命、貝塞羅也圍上來悲慟地喊著。

恩家敏的槍也響了,樓頂的丹尼斯慘叫一聲,直栽下來,直直地栽倒他們的腳邊,扭曲了一下,不動了!

巴雷蒂尼轉身欲跑,被恩家敏趕上來,一梭子彈掃過,他搖晃了幾下,手扶著駕駛台的門慢慢地倒下了。

恩家敏趕到歐陽傑跟前,一看,躺在歐陽傑懷裏的老船長渾身是血,已經奄奄一息了。

“船長,老船長……”

老船長畢薩?維奇費力地睜開眼,看了大家一眼,用微弱的聲音說:“……你們……要……要為……‘獵人’澄……清……”

大家都忍住淚,使勁地點頭。

老船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安詳地閉上眼睛。

歐陽傑更是泣不成聲,緊緊地抱著老船長不放下……

天色漸漸暗下來。

天邊,一抹似煙非煙般的微雲在輕輕地遊走,暗藍而神秘的海麵籠罩著濃濃的憂愁,海浪輕輕地拍打著“獵人”號,發出一陣一陣極遠的又是極近的濤聲。

大家都默默地坐在甲板上,誰也不說話。

歐陽傑抱著老船長,步履沉重,表情木然地一步一步向船頭走去……到了,他盤腿坐到甲板上,依然將滿身血跡的船長抱在懷中。

柔柔的、略帶鹹味的海風輕輕吹來,吹到歐陽傑木然的臉上,他的淚又禁不住湧了出來。不知什麼時候,大家都默默地來到船頭,無聲地坐到歐陽傑一起,看著老船長安詳地睡著,個個都淚流滿麵。

歐陽傑想起了那首《啊,船長,我的船長》,那首他從中學一直背到大學,又背到現在的詩,含淚誦了起來:啊,船長!我們的船長!我們的艱苦航程已經終結;這隻船曆經風險,我們爭取的勝利已經獲得;港口在望,我聽見鍾聲在響,人們都在歡呼,千萬隻眼,都在望這隻穩定的船:它威嚴而英武;但是,嗬,心呀!心呀!心呀!

嗬,鮮紅的血液長淌;甲板上躺著我們的船長,倒下來了,冷了,死了。

啊,船長,我們的船長!起來聽聽鍾聲;起來,旗幟正為你飄揚,軍號正為你發出顫音;為你,送來了這些花束和花環,為你,岸上的人們在擁擠;這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為你歡呼,他們的熱情的臉轉朝著你;這裏,船長!親愛的父親!

我這隻手臂把你的頭支起;在甲板上,像是在一場夢裏,你倒下來了,冷了,死了。

我的船長不回答,他的嘴唇蒼白而靜寂;我的父親感覺不到我的手臂,他已經沒有脈息;這隻船平平穩穩下了錨,已經結束了它的航程;這隻勝利的船從艱苦的旅程歸來,大功已經告成;歡呼吧,嗬,海岸!響吧,嗬,鍾!

可是我踏著悲哀的步子/在我的船長躺著的甲板上走來走去,他倒下了,冷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