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非典的兵荒馬亂(1 / 3)

直到多年以後,我也沒能達到曾浩的境界。人生如戲,全靠演技,曾浩在我心目中立了一座高峰。後來每次看到頒獎典禮中誰誰又拿了影帝影後的,我便忍不住嗤之以鼻。

—1—

無論是誰,這一輩子總會遇到幾個牛逼閃閃的人物,讓你自歎弗如。他們或是天資特別聰慧,或是個人魅力極強,又或是人情練達洞察世事,總之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地方。在我上大學的時候,隔壁寢室的曾浩便是這樣一種傳說中的人物,被我有幸遇見。

曾浩從入學開始就是風雲人物,到2003年因為非典封校時,他的個人聲望已達到頂峰:藝術係學生會主席、北方油畫評選一等獎獲得者、大夢樂隊主唱、係生活部部長兼寢室室長。曾浩擁有如此眾多的牛逼頭銜,以至於我們都不知道該拿哪個來稱呼他,權衡良久之後,我們最終統一了頗有江湖色彩的口徑,叫他“浩哥”。

當哥就有當哥的煩惱。從2003年5月開始,整個工大就被封校了——幾個疑似非典病人的學生被送到醫院隔離以後,學校就與外界切斷了一切聯係。聽說北京死了不少人,老師們課也很少上,一度人心惶惶。在這種狀況下,各個係的學生會就承擔起了學生們的自治任務。曾浩是學生會主席,又是生活部部長,更責無旁貸,天天領著我們係的一幫學生,去管理我們係的另一幫學生。用曆史老師的話來講,叫“以華製華”。

那是五月的一天,我正在寢室裏睡午覺,太陽透過窗戶明晃晃地灑在我的臉上,搞得我在夢裏一直拉窗簾。好不容易剛進入狀態,隔壁宿舍的周曉正就急急火火地闖了進來,貼在我耳邊喊:“歐陽,出事了,咱們係的人跟經管係的人打起來了,快下去幫忙!”

我像詐屍般一下坐了起來,腦袋正碰在上鋪的床板上,撞得我差點暈過去。我不是因為兩邊的人打架感到緊張而這樣,純粹是被周曉正的大嗓門給嚇得,他在這個寂靜的中午突然吐出來的一串音符就像在我耳邊炸開了一掛火鞭。我說:“快,出去看看。”

我暈暈乎乎地下了宿舍樓,定了定神,就看到在通向學苑超市和開水房必經之路的“林蔭二道”上,正對峙著兩撥人,男男女女都有,總共有七八十人。站在路對麵的是經管係的,在路這邊的是我們藝術係的。我心道:“粥少僧多,終有一戰。”

“林蔭二道”,因為道路兩邊栽有巨大的法式梧桐而得名。白天的時候,路上會投下一片又一片的樹蔭,光是走在這裏就讓人感覺到一股浪漫的氣息,適合聊天漫步打羽毛球踢毽子吹牛逼以及各種活動;又因為它直通學苑超市和開水房,自從非典封校之後就成了兵家必爭之地。藝術係和經管係對林蔭二道的爭奪在非典封校之後就迅速進入白熾化,終於演變成了今天這種局麵。

“喂,幹嗎呢你們在這兒?”

就在雙方對峙、氣氛極度緊張的時候,曾浩適時地出現了。他從宿舍樓的方向走過來,披著外套,趿拉著拖鞋,身上還帶著午睡未完的慵懶。我們係的學生自動向兩邊靠攏,給他讓出一條道來。曾浩踱步到陣前,順手掏出火柴點上一根駱駝,然後冷冷地睥睨著對方。

太牛逼了,我已經在心裏給他點了一萬個讚。曾浩已經養成了習慣,每次在眾人麵前出場時都會保持這種造型。其實,不是他喜歡裝逼,而是這符合他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那就是“名士風範”。藝術係這群家夥最推崇的便是魏晉風骨,跟人談起竹林七賢來都會激動得渾身哆嗦。曾浩身為學生會主席,係之表率,自然要把形象做足。在兩邊劍拔弩張的對峙下,本就不寬的林蔭二道此刻顯得有些不堪重負,它就像一道窄窄的淝水把我們分開——這邊,是東晉的名士們;那邊,是前秦的虎狼軍。

“浩哥,是他們先……”周曉正剛要講解,就被曾浩抬手製止了。陽光正濃,四周無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嗆人的消毒水味道。曾浩以手掩嘴,咳嗽了兩聲朝著對麵說:“請你們係裏的代表出來說話。”

曾浩的氣勢足以震懾全場,理由就是自他亮相之後,對麵就一直保持著靜默。沉默了半晌後,一個戴著黑框眼鏡、頭發卷曲、麵容瘦削的小夥子從對麵走了出來,說:“我是經管係學生會副主席魏鵬。”

完了,我在心中暗道,光看他這個氣勢和風度,就跟曾浩不是一個級別的。這場戰役,我們看似已經穩操勝券了。

“魏鵬,我知道你。”曾浩打量著他,“還需要做一下自我介紹嗎?”

“不用,誰不知道藝術係的浩哥。”對方這樣說著,語氣上卻沒有任何的退縮,看來也是個硬茬。

曾浩笑了笑:“哥不哥的,那都是同學們瞎叫的,在老師那可沒這個麵子。萬一今天的事捅上去,大家都得受處分,尤其是咱倆。”他咬著煙頭說,“封校期間,學生會的任務是領著大家開展活動,不是領著大家打架。”

“你說得沒錯,確實,這不太像我們學生會應該做的事情。”

“所以,拿出個解決方案吧。”曾浩歪著頭笑了笑。

“請問浩哥想怎麼解決?”魏鵬停了片刻,又把問題拋了回來。

“既然這樣,我就說了。”曾浩瀟灑地吐出嘴裏的煙頭,“別管今天哪邊先動的手,咱們就不追究了。從此以後,你們經管係退出在林蔭二道的活動,咱們還像以前那樣,歲月靜好,相安無事。”

魏鵬的臉有些漲紅了,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憑什麼?”

“就憑我們是藝術係的。這條路上的法式浪漫情懷,你們不懂,就算讓給你們,也是暴殄天物。”

經管係的學生有一陣小小的騷動,我聽見有人在罵“裝逼販子”。對於這些語言攻擊,曾浩隻是笑笑,回頭用眼神示意身後的藝術係同誌們保持風度。

魏鵬思索了片刻,很認真地說:“我不認同你說的話,這是單方麵的強詞奪理。我認為應該把今天的事情上報給係主任,讓校方出具一個解決方案。”

我搖了搖頭,看來這魏鵬是真不行,頂多也就是“優秀班幹”一類的角色,凡事都要找老師,找輔導員,找係主任,像是沒斷奶的娃。

曾浩說:“今天的事報給學校,在場的人都逃不了處分,沒這個必要。如果你不認同我的解決方案,你可以說一個,我來聽聽。”

“好,我認為應該這樣,”魏鵬用手在空中畫了一道虛線,“從林蔭二道中間,畫一道三八線。路南歸你們,路北歸我們,這樣就井水不犯河水了。”

“哈哈哈。”曾浩突然大笑起來。

魏鵬眉頭一下就皺緊了:“你笑什麼?”

曾浩又從兜裏掏出一支煙,迎風點上,緩緩吐出了一道煙柱。這個動作他已經練得嫻熟無比,瀟灑程度堪比周潤發張國榮,此刻一定又讓許多女生情不自禁心頭鹿撞了。擺足姿勢後,曾浩再度睥睨著他:“劃江而治?你想搞南北朝,我們藝術係可沒這個興趣。往大了說,要是開了這個頭,我這個學生會主席以後就是藝術係的罪人。”

脾氣火暴的周曉正已經不耐煩,跟幾個男生站到路中間叫嚷道:“浩哥,你還跟這四眼廢什麼話,這幫貨就是欠教育!”

對麵經管係立刻有男生不服道:“你說誰欠教育!”

“就說你,咋地?”

“你他媽有種再說一遍?”

“我他媽說十遍!就是你們欠教育,怎麼著?”

“你他媽找死!”

“我就找屎來了!”

……

兩方人已經罵開,高聲問候著對方的直係親屬以及十八輩祖宗。男生上前,女生靠後,小規模的推搡衝突已經不可避免。周曉正一馬當先,過去揪住了魏鵬的衣領,正要動手,忽然從嘈雜的人群中傳來了一聲清斥:“你放開他!”

隨著聲音落地,一個穿著天藍色運動T恤的短發女生站了出來。周曉正斜了她一眼說:“你誰啊?就不放,怎麼著?”

那女生二話沒說,跟周曉正中間還隔著幾個人呢,就野貓一樣躥了過來,掰住周曉正的手腕,不知怎麼的就把周曉正推了出去!周曉正踉蹌兩步,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魏鵬嘴唇嚅動,剛說了一句什麼,好像是叫了那個女生的名字。那個女生倔強地喊了一聲:“你別管!”

周曉正從地上站起來,牛仔褲上全是土,手掌也被地麵蹭破了。周曉正跟著曾浩在學生會裏裝逼裝慣了,什麼時候吃過這虧,當下吼著就朝那女生撲了過去。曾浩急得大喊了一聲:“快攔住他!”他著急是有道理的,這女生可不能打,一打形象就全完了,我們係有理也變成沒理了。

可周曉正跟猛張飛似的衝了出去,又有誰攔得住呢?

周曉正吼了一嗓子,一個掄圓的大擺拳就甩了過去,我立刻心裏一“咯噔”——這一家夥還不得把那女生給掄飛啊?這周曉正真是紅了眼了!但緊接著,讓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那個女生熟練地一貓腰,竟然躲過了周曉正的那一個掄拳。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個動作有個術語,叫“下潛搖閃”。

周曉正掄空之後,可能連自己都不相信,愣了一下子。就在這當口,那女生已經展開了淩厲的反擊。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動作,優美、標準、淩厲、流暢,她那日在陽光下的動作,足以配得上這些華麗的辭藻——在這之前,我隻在電視上每周日轉播的“職業拳王爭霸賽”中見過這些動作。

她瘦弱的身軀仿佛在一瞬間灌輸進了難以估量的能量,雙拳左右開弓,如教科書一般標準的擺拳和勾拳連續轟擊在了周曉正的大臉和腹部上,沒有絲毫的停滯和猶豫,仿佛在打一個人形沙袋。她最後一記勾拳打在了周曉正的下巴上,周曉正一百八十公分的身軀晃了晃,然後痛苦而緩慢地倒在了地上,單方麵結束了這場華麗的表演。

我們都驚呆了,現場所有人都驚呆了,一時間鴉雀無聲。周曉正不僅是學生會的人,他還有另一個身份,便是大夢樂隊的鼓手。玩過樂隊的人都知道,鼓手是個體力活,一場演出下來需要從頭打到尾,相當於在工地上來回搬幾十趟磚。所以周曉正不僅人高馬大,一身腱子肉也十分搶眼,屬於標準的“猛男型”。而如今這個猛男,卻在一個瘦弱的短發女生麵前走了一招都不到,甚至連痛苦的哼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已經頹然倒地。

短暫的沉默之後,是經管係學生們反擊的喧嘩。周曉正的倒地大大鼓舞了對方的士氣,他們漲潮一般地跨過淝水,我們則退潮一般地開始潰敗。曾浩在大撤退中已經無法顧及形象,隻能聲嘶力竭地喊道:“回撤!回撤!那邊幾個人拖上周曉正,快……”

真個是兵敗如山倒,藝術係方才還個個睥睨萬物不可一世的男生們此刻全都一隻鴨子加兩隻鴨子——撒丫子起來。關鍵時刻倒是幾個女生派上了用場,她們一邊摘掉臉上的口罩一邊猛烈咳嗽:“咳咳咳……我們有非典,正發著燒呢,來,打我們啊……咳咳咳……”隨著氣流四散,周圍的人紛紛避之唯恐不及。

依靠女生們的急智,藝術係的大部隊才得以安全撤回宿舍樓裏。回到宿舍以後,曾浩才發現自己連拖鞋都跑掉了。曆史的奇跡沒有重演,校園版的淝水之戰中,以藝術係名士們的一敗塗地而告終。唯一讓曾浩稍感安慰的是,“謝安折屐”跟跑掉拖鞋,在某種程度上還有著那麼點異曲同工之妙。

—2—

我們都去隔壁宿舍看望昏迷的周曉正。

一個多小時後,周曉正才醒了過來,沒想到他睜開眼睛的第一句竟然是:“快跑!”

曾浩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你醒了?”

周曉正從床上坐起來,看了看宿舍四周,又看了看我們,迷茫的表情就像剛做了一個噩夢:“浩哥,怎麼回事?”

通過我們的一番描述,周曉正才恍然大悟記了起來。一旦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延遲的疼痛感也隨之而來,他扶著自己的下巴躺在床上不停地哼哼著。老盧一邊打著《帝國時代》一邊喟歎道:“兩軍交戰,最重士氣。所以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啊。”

老盧這人上大學前做過兩年生意,年齡比我們都大些,平時喜歡看《三國》一類的書,玩遊戲也是即時戰略型的,看問題比較深刻,算是我們學院的智囊。不過他此刻調侃的語氣讓周曉正很是窩火:“老盧,喊你打架你又不去,就別在那說風涼話。”

“對別人是風涼話,對你,可不是。”老盧眼睛瞄了一下曾浩,說,“浩哥,我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曾浩坐在那裏眉頭緊鎖:“你說。”

“屋裏的都是自家兄弟,我就直說了。很快學生會就要換屆了,如果你不領著大家把林蔭二道奪下來,你說大家還會選你嗎?當然,我知道你並不在乎這個,但關鍵是名譽。你不當這個學生會主席,那也得是急流勇退,自己辭職的,而不是因為同經管係的鬥爭落敗才敗下陣來的。要不然以後說出去多丟麵啊。一塊住了這麼長時間,我知道你是個要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