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她說,他們要一起在這個城市裏,生根、發芽、成長,直到可以為他們未來的孩子撐起一片蔭涼。
他對她說,他會在文化行業裏留下自己的名字,是熠熠生輝的那種,他要成為最好的出版人。
他對她說過的太多太多,如今才幾年,他竟不敢對她說一句“我們結婚吧”!
“老陳,拿這麼便宜的戒指就想向我求婚啊!沒門兒。”
“別啊!媳婦兒,哥哥會努力的……”
1
從來沒有做出一本暢銷書,這是現實。
討好地給陳年斟酒的是一個新人作家,雖然剛涉足寫作行業,但已展現出非凡的才華,離奇的腦洞、精巧的布局、幽默的文字,無一不在向陳年昭示著,這是一個極具暢銷潛質的作家。
喝酒的地方是一個露天大排檔。在夏天的北京,出版行業的底層從業者多數喜歡這樣的地方,除了便宜,還能隱約捕捉到一種繁華之中的市井、喧囂之中的孤獨、卑微之中的熱血等種種因子雜糅的複雜情緒。這不是一種特別好的情緒,但在現實冷酷和文藝之心直麵衝撞的猛烈時刻,搞文化的人總能找到一個貌似體麵的理由完美翻身。
“陳老師,新書就拜托您了。”
“放心,肯定沒問題,你的稿子我看過,有很大的暢銷潛質。”“那麼,陳老師,您多費心了。”
陳年看著新人作家投射過來清澈又炙熱的眼神,忽然覺得一身疲憊,他將目光移到不遠處,城市裏的繁華盛景夢幻精美得好似漫畫一樣。
會不會再次辜負別人的期待啊!
從業十年,多少次信誓旦旦地對作者說過沒問題,肯定會紅,最後,卻都被發行拿過來的冰冷數字狠狠地撕掉他用全身力氣包裹著的信心。
一開始,陳年相信很多前輩說的是對的,編輯這行需要沉澱,時間久了,眼光自然練得老辣,做出暢銷書是必然的事情。可看著剛入行的新人一次次以驚人的才華做出一本本暢銷書,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做編輯也需要天分。
這些年,他無可阻擋地朝著一個平庸編輯的命運滑去,腦子裏也再想不出什麼生動華麗而有煽動性的詞語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陳年甚至萌生了借鑒他人宣傳語的想法。像他這樣混跡出版圈十多年的老油條,自然對一些套路極為熟悉,可以不著痕跡地將同行的優秀文案轉換成自己的,並輕易獲得上司的認可。但這種和剽竊毫無區別的行為,一旦做了,恐怕就真的與暢銷書無緣了,說不定還會有同行在背後恥笑:那家夥就是一個隻知道跟風的編輯。
“陳老師,稿子我隻能寫成這個樣子了,剩下的就拜托您啦。”
“放心吧。”陳年說得肯定,卻似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濃濃的疲倦感再度襲。
來,遍布全身,虛弱、癱軟。編輯這個行業的沉重之處,就在於永遠背負著別人的信任,一個又一個純淨的理想便是一個又一個包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陳年有些後悔自己從事這個行業,盡管當初放棄了能夠獲得更好、更輕鬆的工作,但僅憑一腔熱血決心做一個好編輯,現在看來,是太高看自己了。總得活下去吧!
告別殷殷期盼的新人作家後,陳年走在深夜仍然人流湧動的通州街頭,不知什麼時候點著的香煙,在他的指間忽明忽滅。
“這次一定拚盡全力!”像是給自己打氣,又像是賭氣,陳年狠狠地抽了一口煙,脫口說道。說完又覺得特別氣餒,覺得這話很是諷刺,隻有不如意的人才需要這般幼稚地打氣吧。
不然,怎麼辦呢?好像做什麼都於事無補……
他愈發地覺得世事維艱,想要得到的、迫切要實現的,往往都不可得。這大約就是生而為人的窘迫吧。
穿過密密匝匝的大排檔、小吃攤、速食推車,他看到一片昏黃的燈火,在深邃的黑夜裏無精打采地閃爍著。
陳年住在地處偏僻的郊區,不管城市的燈火多麼迷幻,他終究還是要回到破舊、衰敗的黑黢黢的出租屋裏。這並不是令人絕望的境遇,畢竟那麼多人都如此過活。踏進樓梯口的時候,陳年狠狠地咳嗽了一。
聲,昏昏的燈光並沒如所想那般亮起,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正如命運一般,越是想要些許燈火讓靈魂覺得安心,卻越是會遭遇看不見前路的黑暗。
2
推開房門,眼前並不是明亮的燈光,而是昏白的節能燈泡發出的冷光。陳年有些懷念用白熾燈的日子,一百瓦的燈泡像小太陽一樣,能將整個房間都注滿溫暖的光。
“回來啦?”
打招呼的是陳年的女朋友謝菲菲。此刻,她正戴著耳機坐在電腦前,打完招呼後,又麵向電腦屏幕,唱起歌來。是《八連殺》,一首莫名其妙的歌。
陳年拖著步子,小心翼翼地拉起簾子,轉身走進衛生間。身上太膩了,他想洗個澡,但女朋友正在做直播,他隻好躡手躡腳地做著這一切。
陳年沒有開淋浴,隻是一件件地脫掉衣服,打開水龍頭,打濕毛巾,一點一點地擦拭著身體。他很想痛痛快快地衝個淋浴,但條件不允許,房間太小,一旦他開了淋浴,稀裏嘩啦的流水聲就會通過麥克風傳到那些正在看直播的人們的耳朵裏,接著是可以想象到的汙言穢語。
他曾勸謝菲菲放棄直播。那天,她跟他說了一大堆話,他什麼也沒聽清,除了那一句“你又賺不到錢,而我想紅”。總而言之,陳年放棄了勸說。
她說這句話時,聲音一點兒不溫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謝菲菲跟陳年說話都不再溫柔,她說:“每天直播三四個小時,所有矯情的甜言蜜語,說的都想吐了。在現實裏,想讓你哄我。”
想到這裏,陳年突然一陣泛嘔,不知是喝多了還是為什麼,這混蛋的大腦為什麼會想這麼混蛋的邏輯啊?
謝菲菲像個高級小姐一樣,賣藝賣笑,討好那些有錢的金主,而自己卻要哄著她,讓她開心,並和她度過餘生。這真是混蛋的想法。陳年很清楚,房租多數時候還是靠她掏錢,包括他們偶爾去吃的大餐,盡管陳年從來沒想去吃過,但終究是吃了。
擦拭完身體,陳年又悉悉索索地將髒衣服穿好,拖著拖鞋,走到玄關處。那裏有一張小沙發椅,像往常一樣,他坐在那裏,有時看書,有時看謝菲菲。看書的時候,心不在焉;看女朋友的時候,心裏難受,她總是在扭動身體,很性感,卻不是給他看的。
有時候陳年也會勸自己,那些舞蹈演員、歌手,不也是在舞台上舞動身體嗎?謝菲菲的性質和他們是一樣的,可不知為什麼,他總是說服不了自己。陳年覺得自己太過矯情,很想將這些情緒發泄出來,比如用文字,但他卻沒什麼寫作才能。
癱坐在沙發椅裏,他想:一個沒有才華的人,偏有一顆敏感的心。
這是相當可怕的,堆積在心口的塊壘,尋不到能讓自己恣意解脫的途徑,隻能讓人更加積鬱。或許,有才華的敏感之人更可怕吧,淋漓盡致地宣泄後,唯留空落落的軀殼,靈魂都隨著文字、音樂等形式到處流浪去了。
所以,還是麵對現實的好,就這麼過著……
想著,又是一陣氣餒,回來之前還在不斷給自己打著雞血,才沒多久又變成這樣了……
3
差不多到深夜一點,謝菲菲才結束直播。放下耳機的那一刹那,她癱倒在椅子上,神情倦怠,眼神空洞地盯著牆壁,一言不發。這種情況出現好多次了,每次陳年都會默默地走到她身邊,輕輕地為她捏著肩膀,幫她消除疲倦。
今天,也是如此。謝菲菲卻推開他的手,轉過身,目光幽幽地看著他。
“怎麼了?”陳年摸了摸她的頭,手指穿過她柔順的長發,直達頭皮,觸摸到的是一片濕熱,“累了吧,去洗個澡吧,以後直播的時間盡量短一些吧,你這樣消耗太大了。”
“嗯。”謝菲菲低聲應答,然後起身,一件件脫掉外衣。她的身材真好,玲瓏有致。接著,是一陣淋浴的水聲,嘩嘩啦啦,像雨聲。
平常,陳年會死皮賴臉地湊過去和她一起洗,並用身體摩擦著她的身體,但今天他卻沒什麼精神,謝菲菲好像也沒這個意思,因為有時候她會叫他,但今天沒有。
洗漱完畢後,謝菲菲穿著薄薄的睡衣走了出來,用毛巾擦拭著濕漉漉的頭發。出水芙蓉,更堪清如許。謝菲菲長得漂亮,身材也很好,她是陳年的女神,從高中的時候就是。
那時的陳年,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是那個鄉鎮高中裏備受矚目的才子,寫著矯情的詩歌和造作的散文。謝菲菲就是被他用那些空洞、毫無意義的華麗辭藻堆砌的一百多封情書,俘獲了芳心。那時的才子佳人,現在看來,卻是絲與女神。
畢業後,謝菲菲出落得越發漂亮,她這種類型的女生特別奇怪,即便是百十來塊的衣服,也能穿得氣質出塵。
而陳年恰好相反,就算掏空了腰包,穿上名貴華服,卻還是一副落魄模樣,就像《Hello,樹先生》裏麵的樹,即便戴上了金絲邊的眼鏡,依舊沒有文化人的氣質。
“我幫你吹頭發吧。”陳年起身從梳妝台上拿起了吹風機。
“嗯。”謝菲菲低哼一聲,走到她直播時坐的椅子上,微微靠著,閉上了眼睛。
陳年一手輕輕抖動著她的頭發,一手拿吹風機吹著,她洗過後的頭發帶著清香,柔軟得似乎輕輕地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