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劉亞軍說:“你後悔了吧?”
她的思想正飛翔在千裏之外,好久才反應過來。她說:
“怎麼會呢。”
停了會兒,她又說:“我們睡覺吧,時候不早了。”
她不清楚他此刻是什麼心情,他身上那種略帶譏諷的笑容也讓她難受,這笑容有一種要把她推離出去的力量。不過,她不想過多思慮這事。她站了起來,打算給他洗腳,擦身子。從今晚開始,她的新生活開始了,以後將是漫長無邊的單調的日子。雖然以前也幹過這些事,但那時她沒有想過這些事將伴著她長長的一生。當然她對此也不是毫無心理準備,她有足夠的承受能力,她對自己有信心。
她開始替他擦臉。平常他不喜歡別人替他擦臉,這會兒,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享受她的侍候。她擦得很用力,她想把他臉上那種奇怪的笑容抹去。他的眉皺了一下,大概她把他弄痛了。
他突然說:“你是個苦命的女孩。”
她吃驚地看著他,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說。她想說一句什麼話,但很久沒有說出來。
他又說:“我知道你聽了這話不舒服,但我說的是事實。我知道我廢了,把我這樣的人交給你,對你是不公平的。”
她突然覺得自己想流淚。他的話很尖刻,但他是個善良的人,這一點她一開始就了解。她努力控製自己不掉眼淚。她打算像往常那樣不再說話。往常,當他的心情狂躁時,她總是默默幹活。
替他擦完身子,張小影端來尿罐讓他小解。他把那東西掏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麵前暴露那東西。他掏得很隨意,一點也沒有扭捏,就好像他們已是老夫老妻了。那東西紅紅的,有點發漲。她在一本畫冊上看過男人的生殖器,但他的東西看上去比畫冊上大得多。她的臉馬上就紅了,把目光投向別處。她聽到一股水流在尿罐內激響,遒勁有力。聽到這聲音,她一身燥熱,頭上滲出汗水來。
擦洗好後,她欲幫他上床。她伸出手想攙扶他時,他推掉了她的手。她感到那推力中蘊藏著無窮的意誌,她就乖乖地站在一邊,每次當她感到他的意誌時她都不會違背他。他向床邊移動輪椅。他把輪椅駕得非常嫻熟,就好像輪椅是他身上的一個器官。很快輪椅就挨到床沿。他首先把自己那雙早已麻木了的腳移到床上,他移動雙腳時,雙腳仿佛不在他的身上,而是他身體之外的兩根木棍。雙腳放到床上後,他開始使力,雙腳和他的臀部形成一個很大的角度,使臀部的關節誇張外凸,就好像雙腳在那個地方折斷了一樣。他的雙手擎在輪椅的把手上,隨著他的施力,他的屁股終於擠上了床。現在,床上部分的身體和床下的部分傾斜著,就好像在床和輪椅之間搭了一塊木板。他的頭埋在輪椅的座墊子上,由於用力,脖子已經擠歪了,輪椅被擠得哐當哐當作響。張小影看著他這個樣子,很難受,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場。她很想上去幫他一下,但她知道不能這樣幹,如果她去幫他,他一定會大發雷霆,興許還會打人呢。她知道他的脾氣有多臭。不過他是個善良的人,雖然喜歡發脾氣,但冷靜下來後,他就會感到內疚,會流著淚對她說對不起。張小影隻能站著,但她在暗暗地咬牙使勁,臉憋得很紅,就好像她花的力氣比他還要大。
他終於靠自己的努力爬到了床上。他氣喘籲籲地靠在床頭,已是滿頭大汗,但他的臉上掛著一絲孩子氣的得意的微笑。他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發現他的下半身歪向一邊,就伸出手把下半身扶正。他看了她一眼,說:
“我得自力更生,萬一哪天你拋下我跑了,我也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她說:“你又胡說了。”
她開始幫他脫衣服。他安靜地躺在床上,任她動作。也許他認為脫衣服是件簡單的事,所以才願意麻煩她。接著她攤開被子,把他蓋住。他閉上了眼睛。
她把床頭燈光調暗了一點,然後開始整理房間裏的東西。她把床邊的輪椅放到房間的角落裏,把他換下的衣服拿到衛生間洗。她進衛生間後,靠在門邊長長地吸了口氣。她想,他終於睡到床上了,這一天終於過去了。一會兒,她開始洗衣服。她的耳朵豎著,聽著外麵的動靜。房間裏沒發出一絲聲息。她盼望他早些睡著。
洗好衣服後她輕手輕腳地向床邊走去。她害怕看到他依舊睜著眼睛,瞥了他一眼。他好像睡著了,呼吸均勻,神態安詳。
她也得睡了。她開始脫衣服。在脫衣服前,她又看了他一眼。一會兒,她脫得隻剩內衣內褲了。房間裏隻有一張床,她看了這張床好一陣子,才鑽進被窩。她小心翼翼的,動作和身體都十分僵硬。被子裏有一股刺鼻的男人氣味,一種類似水牛的呼吸噴在臉上的那種氣息,有點兒暖烘烘的。她也不敢碰他的身體,就好像他的身體是一枚炸彈,隻要一碰到就會爆炸似的。她關掉了床頭燈。
屋子裏非常黑,有一絲光亮從窗簾的縫隙中透了進來,這會兒她的思想就像那束光線一樣雪亮。她的經驗是隻有當思想變得漆黑一片時,睡意才會降臨,而現在,思想如此雪亮,她是不可能睡著的。她隻感到腦子中有光,卻集中不了思想去想某個問題,好像任何一個問題都可能從那束光中跳出來,卻沒法子抓住。她知道她這種狀況叫茫然。可我怎麼會茫然呢?我不應該茫然的呀。她無法深入思考這個問題,好像這個問題藏在某個堅硬的殼中。
就在這時,一股暖烘烘的東西從那邊傳過來,最後落在她的腹部上。那是他的左手。她的身體不覺痙攣了一下。那隻手開始在她的腹部來回蠕動,非常緩慢,就好像一條蠕蟲在上麵爬行。他的手已伸進了她的內衣裏,貼著她的肌膚。他的手非常燙,手心淌著汗水,她感到自己的腹部粘粘的,好像想和那手粘在一起。在他撫摸時,她感到非常舒服,腹部內有一種溫暖而酸澀的東西在湧動。她慢慢從剛才的僵硬中放鬆下來。他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了,她不禁側頭看了看,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她知道他依舊閉著眼睛。她移動身體靠近了他一點。
他開始摸她的胸脯。她有點驚慌,佝僂了一下胸,但想到她已是他的妻子,她似乎有義務讓他摸的。她知道做別人的妻子都要接受這樣的事,她學過生理衛生,關於男女間的事她懂,隻是她沒想過他也要這樣。她把胸挺了出來,她想,如果燈亮著,她此時的臉一定紅得像一麵國旗。他的呼吸更急促了,有一部分吹在她的臉上。他呼出的氣體中有一種像酒一樣令人暈眩的澀氣。她感到很舒服,她的舒服集中在臉上和胸脯上,她感到她的胸脯好像灌滿了溫暖的水,裏麵在丁當作響,她覺得那丁丁當當的聲音像一首歌。她的胸脯在歌唱,她覺得她的胸脯有點無恥,它們竟高興得唱起歌來。她黑暗中的眼睛放著羞澀的光芒,她的雙手像癱瘓了一樣,無力地擱在身邊。偶爾有一些更強烈的快感傳過來,她手上的肌肉會緊張一下。
他的另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傳來一股專橫的力量,把她移向他的身體。她的手在他的引導下在他的身上移動,移動,移向他的肋骨,他的腹部,最後落在他的下身。他的下身非常冷,但那個地方卻驚人地燙,就好像那裏有一個火山正在噴發。當她碰到那東西時,吃了一驚,本能地想抽回她的手,但他牢牢地抓住了她,並強硬地把她的手按在那東西上麵。那溫暖的東西傳來堅硬的力量,她感到了那東西的想法,那東西就像是他身上的另一個生命,有著自己的意誌,並且是非常專橫的意誌。這時,她身體裏的某種東西蘇醒了。
他不能動,但他好像早已對這一切了如指掌,一點也不慌亂,像一個偉大的舵手一樣駕馭著她這條船。她雖然什麼都不懂,但她還是入港了。她感到這一天來不安心靜像早晨的霧一樣消散了,陽光從她的身體裏麵升出來,把她整個身體都照得像是透明了似的。她感到身體裏麵流動著什麼,後來,她明白那是幸福。這幸福來得非常突然,就好像是上帝對她選擇的褒獎,她本來以為她選擇他就是受苦受難,沒想到獲得這份甘美的饋贈。她突然激動得流下淚來。
她疲勞地躺在他的身邊。這會兒她的身體非常寧靜,窗外的市聲好像被推到了世界的盡頭,就好像她身體裏的寂靜注滿了整個空間。她知道他此刻一定在得意地微笑,她感到了他的好心情。他那東西竟如此強勁,她有點吃驚。他的下身癱瘓了,但那東西竟然沒壞。她突然擁出了希望,也許他還有救呢,也許他下半身的知覺還會回來呢。她回味剛才的情景,她有點為自己害羞。
“剛才好嗎?”他的聲音裏帶著驕傲和自尊。
她把頭靠在他的胸口,點了點頭。
“沒想到吧,我這玩意兒沒壞。”
她又點點頭。
“我從昏迷中醒來時,醫生就告訴我,我的玩意兒沒壞。”他語氣平和地說,“我是被地雷炸傷的。當時隻覺得身子一熱,眼睛突然被一片紅光淹沒,然後就沒了任何知覺。我不知昏了多久,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躺在床上,大概醫生覺得這樣檢查、打針方便些。當時醫生告訴,我的脊椎受了損傷,下半身將癱瘓。那醫生是個娃娃臉,眼睛小小的,有點兒滑稽,他大概是死人或傷病見多了,所以從他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下半身癱瘓有多嚴重。就在這時,他對我開玩笑,他碰了碰我下麵那玩意兒,對我說你這東西還可以幹活兒,如果有人願意嫁給你的話。”
“你當時什麼感覺?”
“沒有感覺。醫生那見怪不怪的表情,讓我覺得自己隻不過是患了點感冒之類的小病,根本沒想過我會站不起來。他說我會癱瘓,但當時我確實沒想得很嚴重,以為一定可以治好的。”
“也許你真能治好呢?”她的眼睛閃閃發光。
“治不好了。我早已失望了。我是一點點失望的。當我知道治不好時,我想還不如當時被那顆地雷炸死的好。”
她捂住了他的嘴巴。她不想讓他說這些喪氣話。現在她對他已有了親人的感覺。她說:
“你如果炸死了,你就碰不到我了。那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呢?”
“一定比現在好。”
“我覺得現在好。”
“過一段日子你就會認同我的看法了。”
“為什麼?”
“生活是殘酷的,以後會發生什麼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你總是太悲觀。”
“我說的是事實。”
張小影突然想起劉亞軍的父親,她想了解他的家庭。她問:
“你父親是幹什麼的?”
黑暗中劉亞軍的身體震顫了一下。一會兒,他說:
“他是個渾蛋,我這輩子都不想見他。我沒有通知他來參加婚禮,是部隊安排他來的,你父母沒來,部隊認為沒有家長的婚禮會讓社會有疑慮。他就來了,我沒同他說一句話。”
“你為什麼這麼說他呢?”
“他是個暴君,他把我媽逼死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不想說這些臭事,煩。”他的語調一下子變得冰冷。
“他隻有你一個兒子嗎?”
“不,我還有一個弟弟。”
“噢。”她怕他不快,不再問下去。以後慢慢總會知道的。
2
他們在旅館住了幾天,他們要去的那個小城的政府派車來接他們了。為首的是縣委辦公室的副主任,姓陸,整天笑眯眯的,很熱情的樣子。他見到張小影就伸出雙手和張小影握手。陸主任的雙手肥大而溫暖,好像這雙手是政府和組織的象征。張小影發現這個陸主任雖然和善,不過他的目光十分銳利,那小眼睛裏有一縷想刺探什麼秘密的光亮。陸主任握著張小影的手說:
“全縣人民早已等著兩位當代英雄到我們那裏安家落戶了。”
旅館外停著兩輛車,一輛吉普,一輛東風卡車。陸主任說卡車是給他們運送家什用的。他們除了幾件衣服幾乎沒有什麼行李。劉亞軍在司機和陸主任的幫助下,坐入了吉普。張小影把輪椅放到卡車上,又怕汽車顛簸而損壞,她爬上車用繩子把輪椅捆好。兩個司機見張小影爬在卡車上,大叫起來:
“我們來,我們來。”
“已經弄好了。”
說著張小影從卡車上爬下來。她爬得小心翼翼,雙腳有點發抖。司機見張小影這麼瘦的身子骨,還爬上爬下的,動了憐惜之心,他一把抱住她,把她放在地上。張小影紅著臉向司機道了謝。
張小影鑽進吉普車,在劉亞軍的身邊坐下。陸主任坐在副駕駛室裏,他回頭問張小影:
“沒東西剩下了嗎?”
張小影說:“沒有了。”
陸主任說:“好,那我們出發吧。我們要傍晚才能到達。”
汽車已進入了山地。公路在山邊盤來盤去,像一道不知出口在何處的迷宮。山峰遮住了她的視線,她不能看得更遠。她這幾天是喜悅的,對未來生活也充滿了期待。一切沒有想象的那麼壞,他帶給了她這麼多快樂,這快樂超過了她的預期。她感到有一扇神秘的門向她開啟了,她發現了一個新世界,有這個世界相伴,她足以麵對一切困難了。
陸主任大概累了,閉起了眼睛。張小影這時才回頭看劉亞軍。劉亞軍的臉黑著。她不知道他怎麼了,把手搭在他的大腿上。她知道他那裏沒有任何感覺,那裏像一團朽木。她在他的耳邊悄悄地問:
“你累了嗎?”
他沒吭聲。一會兒,他在她耳邊說:
“那家夥抱了你,他他娘的占你的便宜。”
張小影聽了,就笑起來,她說:“你吃醋了呀。小心眼。”
“他是不懷好意。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你難道不是男人嗎?”
“我也不是好東西。”
“好了,好了。別生氣了,小氣鬼。”
她用頭發在他的臉上摩擦了一會兒。他的呼吸中有了一股濃重的男性氣味。她已經很熟悉這種氣味了。她破譯了他的呼吸和他的思想的關係。他們的頭靠在一起時,司機發出了吭鼻子的聲音。張小影知道司機的意思,司機一定是在反光鏡中見到他們親熱的樣子,他大概感到不適,這是在抗議了。張小影向劉亞軍做了個鬼臉。劉亞軍比剛才開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