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寂靜的時間令人恐懼(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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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結合以來,她給予他的感受是全新的。當他笨拙地擁著她時,他感到他那兩條早已沒有感覺的黑暗的雙腿發出了光芒,他那支離破碎的身體正在慢慢地愈合。他甚至開始有點認同張小影的想法了,他也許可以重新站起來。不過他馬上意識到這隻不過是幻覺,是張小影溫柔而潤澤的肉體帶給他的幻覺,他可比張小影冷靜得多,他這輩子不可能再站起來了,這也是他遠比張小影來得悲哀的原因所在。

他相信張小影嫁給他不僅僅是因為他是一個英雄(當然這是重要的),還有更為隱秘的原因。從張小影和他打打鬧鬧的過程中,他意識到張小影在心裏並沒把他當成一個殘疾者,張小影對待他就像一個女人對待他的丈夫。這很好。他不想張小影把他看成一個英雄,也不想被看成一個殘疾者。

其實,劉亞軍在心底裏沒有把自己看成一個英雄,他甚至有點反感別人把他當英雄看待。到小城那天,劉亞軍之所以拒絕對他的歡迎,其中一個原因確實是不想出這個醜,更為重要的原因是不想被看成一個英雄。我他娘的可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一個英雄。

劉亞軍所在的部隊開到邊境時,戰爭已經打響了,他們行軍的路上聽到遠處炮聲隆隆。炮聲低沉,懾人心魄。身邊的戰友大都神色嚴峻,有些人臉色蒼白(那是因為對戰爭的恐懼)。劉亞軍倒是一點兒也不懼怕,甚至有點兒興奮,連彌漫在滿山遍野的硝煙氣味都讓他感到親切。他都有點奇怪自己的這種情感。在部隊還沒有開往前線的那些日子,士兵們從來不議論這場戰爭,好像他們不議論,這場戰爭就不存在,就會遠離他們。有一天,劉亞軍無意中看到了一個士兵的家信,從此後他再也看不起那個士兵了。那士兵是個極要上進的人,和排長、連長的關係搞得特別好,希望有一天能提幹。就是這個人,在家信中卻是個膽小鬼,他在家信中一遍一遍地祈禱自己不要被派往前線。劉亞軍很鄙視這個士兵的腔調,看他信中的孬樣,真的到戰場上一定會嚇得便溺的。劉亞軍從來不害怕戰爭,他雖然從沒想過當什麼軍官,可如果讓他去打仗,他一定會衝在最前麵的,這一點他很有把握。

子彈是不長眼睛的,可有時候子彈好像有自己的思想,它總是尋找那些貪生怕死的人。每次戰鬥打響,劉亞軍總是衝在最前頭,他大搖大擺衝向敵人的樣子,就好像他正走在鋪滿鮮花的大道上。子彈總是從他的身邊擦身而過,連表皮都很少傷及。他的這種不要命的姿態常常遭到排長的訓斥,但他依然故我。戰爭有時候是憑慣性推動的,這慣性組成一股強大的洪流,把參加戰爭的每一個人——勇敢的或是膽小的,裹挾著帶往遠方。憑良心說,那個寫家信的孬種在戰爭中表現還算不錯,非常機敏,是個有頭腦的家夥,他替排長出的幾個主意都很有效。但這位士友還是犧牲了。隨著戰爭的深入,劉亞軍身邊的戰友越來越少。

人有時候是很奇怪的,不知是從哪裏得到啟示,劉亞軍堅信自己不會被子彈或炸彈擊中,他不會死去——當然就是犧牲了,他也不害怕。他在戰場上如入無人之境,排長也不再訓斥他了,他在這個連隊中有了特殊的地位,比別的戰士擁有更多的自由。對別的士兵有效的紀律問題對他不起作用,他幾乎可以在戰場上隨心所欲。這之後,他又參加了幾次戰役,還做了一段日子的偵察兵,直到他碰到了那顆地雷。

做偵察兵是一段有趣的經曆。他的能量和創造力在偵察行動中得到空前釋放和增強。他對敵方具有孩子般強烈的好奇心,這種好奇心就像一個竊賊麵對保險櫃,總是想知道裏麵究竟有多少錢。他的偵察成果常常超出預期目標,比預期目標要多得多。有時候,他離目標是那麼近,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清對方堡壘中黑洞洞的槍口,瘦骨如柴的敵人的身體(他們的敵人是一個瘦弱的民族),上麵畫了一條水牛的香煙殼子(這煙點燃後散發出醉人的香氣);他還能聽到敵人的呼吸聲,半導體中的異國音樂,發報聲及罵罵咧咧的吵鬧聲。他時刻感到自己處在一個有趣的位置,感到這個工作有點像童年時玩的捉迷藏遊戲。他總是把自己藏在最危險的恰恰是別人想不到的地方——有時候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他的偵察工作就這樣圓滿完成了,主要的情報向部隊彙報,那些充滿了異國人的汗臭味和口音的內容則他一個人享用。他對這個男人骨瘦如柴而女人妖嬈豐腴的國家的生活同樣充滿了好奇心。

戰場上也有女人。這些女人躲在敵人的堡壘裏,她們手握武器,也會殺人。可他們終究是女人呀。有時候,整個堡壘裏全是女人。當劉亞軍在這樣熾熱的夜晚看到堡壘裏的女人赤裸著上身時,心裏會湧出異樣的感覺。他很不願意把這樣的堡壘標在圖紙上成為我軍的一個目標——當然他最終還是標上去了。他聽戰友說過,這些女人已被訓練得像戰爭機器,她們殺起人來往往比男人還要利索。

戰友說得對,她們不但殺人比男人利索,嗅覺也比男人敏銳。有一次——那是他最後一次偵察任務,劉亞軍在一個堡壘裏見到一個女人,她是如此豐腴,她的肌膚在黑暗中熠熠生輝。想起不久後,這美麗的身體將隨著一聲炮聲而灰飛煙滅,他都有點兒舍不得。他在暗中長久地凝著她,她在裏麵無所事事地打著扇子,驅趕蚊子,姿態非常優美。也許因為蚊子太多,她開始在身上塗藥水。她的手在她的身體上運動,她裸露的雙乳不停地顫動,非常誘人。同他配合的戰友在學蛐蛐的叫聲,那是催促他趕快撤離的信號。但他舍不得離開,也沒有回應戰友。他自由自在慣了。又過了大約十多分鍾,裏麵那具美麗而柔軟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直了,那個女人的臉對著他,眼神十分警覺。他想,他在黑暗中,她是見不到的。就在這個時候,那個女人突然俯身拉動了什麼,劉亞軍身邊的地雷炸響了。一陣紅光閃過,劉亞軍就失去了知覺。他醒來後才知道是戰友把他從那地方背回來的。他撿回了這條命,可他永遠站不起來了。

關於受傷的詳細細節,他從沒對任何人講過,甚至也沒有告訴過張小影。他認為被這顆地雷炸傷是上天對他這個頑童的懲罰。他知道自己的個性,他總是沉溺於自己喜好的事物而不能自拔。任何事都不能玩得太貪心的。後來組織給了他這個英雄的稱號,他是有些羞愧的——他最後的行為或多或少有損於這個榮譽,不過他認為自己還是配得上這個稱號的,至少他在戰場上表現得視死如歸。在病院裏時,英雄的光環也不算很強烈,他沒有異樣的感覺,他身邊都是英雄,有的立功的級別比他還高。榮譽是張小影帶來的。突然有一天,這種榮譽以異常猛烈的方式作用到他的頭上,有關他在戰場上視死如歸的壯舉開始出現在報紙上。報紙上他的形象高大偉岸,毫無缺陷,但總是幹巴巴的,似乎隻會喊“同誌們,衝啊”之類的口號,十分的無趣。他因此有點生氣。更令他生氣的是他的戰友在描述他時,也把他說得十全十美。他們應該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的呀,他們為什麼要說假話呢?看這些報道他感到別扭,他一點也不喜歡報紙上的自己,特別是那個和張小影戀愛中的自己,被報紙描述得可憐巴巴的。

後來他有點想通了。他想,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張小影,張小影是這個故事當然的主角,即使他什麼都不是,或者是個孬種,他們一樣會給予他榮譽。這樣一想,他就不把這光環太當回事了。他對自己說,你他娘的不要自作多情了,這裏其實不關你的事。所以,他開始反感別人把他當成英雄或直接叫他為英雄。他索性不願意提戰場上的事情了。當記者采訪他,他就說,你們去采訪張小影吧,我有什麼好采訪的呢?

張小影對劉亞軍是在哪次戰鬥中負的傷,是什麼原因負傷的,一直存有好奇。她問過劉亞軍。每當這時候,劉亞軍的眼中會露出慌亂之色,他總是迅速而堅定地說:

“我已記不起來了。”

他不想做英雄,不過他得幫助張小影。如果說他這個英雄有水分,或者說不配做一個英雄的話,那張小影是完全稱得上一位聖母的。天底下恐怕沒有比張小影更好的人了。雖然他們也虛構張小影,但張小影比他們虛構的還要好上百倍。

2

到小城後,張小影雖被分配到那個學校教書,但她並沒有去上班,這是因為張小影的社會活動實在太多,總是有一些單位請她去作她的所謂“真情無價”的報告。她不但要在本縣演講,還要去地區及省城作巡回報告。一般來說,請柬中必定有劉亞軍的名字,隻不過劉亞軍是排在後麵的。按照劉亞軍的個性,他是不想參加這種聚會的,因為這種聚會有一個前提——那是之所以感人的原因,就是劉亞軍已是廢物,是一堆牛糞,在這個前提下,張小影才是閃閃發光的,人們才會為張小影這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而惋歎。不過,他決定幫助張小影的,他因此也有了一些耐心。他想,就算自己坐在那兒像一個可憐蟲,也是應該參加的。他幾乎出席了所有張小影的事跡報告會,張小影演講的內容他都快會背了。他的耐心連張小影都感到奇怪,她有一天對他說,你的脾氣怎麼變得這麼好了?劉亞軍用一臉的狡黠回答張小影。他已經不那麼在乎別人悲憫的眼光了。

張小影報告的主要內容就是他們的愛情故事。當然,因為官方需要,有時候必須加入一些遠離他們真實生活的內容。可張小影不想她的報告太空洞,她總是會加入一些她和劉亞軍生活中的真實細節。這些細節在那個宏大主題的觀照下,散發出感人的氣息。每次張小影講述時,台下總是哭成一片。在哭聲的感染下,張小影自己都相信她所講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了,有時候她講著講著自己也會哭出聲來。

張小影作報告時,劉亞軍一般坐在主席台上作陪。那時候他會有一種別樣的感受。看著台下一張張真誠的臉,他都有點感動了。他們相信張小影所說的,他們的眼中閃耀著溫和而關切的淚花。劉亞軍想,天底下最可愛的就是這些老百姓了,他們經曆了“文革”的磨難,可還是這麼輕信。他們可能不相信看上去如此單純的張小影也會有謊言和虛構吧?但不管怎麼說,這總比敵意來得好。生活中,他們偶爾會碰到對他們敵意的人,這種敵意來得無緣無故,令人莫明其妙。通常在報告會結束時,人們還會同他們一起聯歡,他們會唱起一些老歌,歌聲使這樣的聚會有了一種憂傷而美好的氣息。劉亞軍知道這氣氛其實是虛構的,但他有點喜歡上了這種氣氛。誰不願意在鮮花中生活呢?

劉亞軍從來沒想過要在這樣的報告會上發言。報告會一般都是上級安排好了的,而上級也從來沒有想到過讓劉亞軍這個戰鬥英雄演講。到了小城後,這事兒由縣委辦的陸主任負責,陸主任對劉亞軍的印象不好,有時候甚至不想安排劉亞軍出席報告會,但礙於一些說不清的原因,陸主任最終還是讓劉亞軍陪同張小影坐在主席台上。不管怎麼說,他們是一對命運共同體啊。對劉亞軍來說,參加這樣的報告會雖然感到很悶,但總的來說還是輕鬆的,他坐在那裏可以聽張小影滔滔不絕——她這麼能說會道還是令他吃驚的,也可以觀察台下聽眾的反應,還可以讓自己神遊八極。

有一次,在省城的大學禮堂裏舉行的一場報告會上,一個大學生突然向劉亞軍提問了。這位學生很不平地說,他已經聽了三場張小影的報告會了,在張小影的報告中從來不提劉亞軍在戰場上的事跡,這是為什麼呢?劉亞軍當時大腦正處於真空狀態,他都沒怎麼聽清楚這個問題。主持人要他回答時,他才糊裏糊塗地說,他沒有什麼好說的,他不值一提。但那個學生不放過他,學生說,報紙上說你是個偵察兵,並且十分英勇,說你從來不怕死,心中根本沒有死亡兩個字,每一次戰鬥總是衝在最前麵,報紙上說的是真的嗎?為什麼張小影的報告中不講一講你的事跡呢?我們都很想聽聽你的故事。台下的學生鼓起掌來。

這個人的話讓劉亞軍很受用。劉亞軍當然也不甘於總是做張小影的陪襯,做張小影的影子,不甘於淹沒在張小影的光環下麵,被人稱作張小影的丈夫(剛開始,當人們叫他為張小影丈夫時,他非常生氣,並且對那些人充滿了敵意。後來,他也想通了,他確實什麼也不是,僅僅是一個靠張小影而浪得虛名的人。他就忍了)。這會兒,因那大學生的提問,他突然覺得自己從張小影的光環下走了出來,心裏非常舒坦。不過,他還是不想講自己的事,沒什麼可講的。他說:

“張小影不講我的故事是因為我沒告訴過他。”

“但你都告訴過報紙了呀,報紙都登了你的事跡啊。”

“我也沒告訴過報紙。”

“那報紙怎麼會登呢?報上說的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他的臉上又露出狡猾的表情。

“報紙沒采訪過你怎麼寫得出來?”

“這得問記者。”

“你看過報紙嗎?”

“他們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吧,我不想看。”

“你真的是個英雄嗎?”

突然有人提出了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提出後,台下鴉雀無聲,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以往很少出現這樣的情況。劉亞軍意識到這個提問的人有敵意。這敵意激發了他身上戰鬥欲望。自戰場上下來後,劉亞軍已經碰不到敵人了,眼下的問題讓他依稀感受某種戰鬥的氣氛。他精神振奮,眼睛閃閃發光,他的手上好像握著一顆炸彈,隨時準備投向敵人。劉亞軍突然冷笑了一聲,說:

“戰場可不像報紙上說得那麼好玩。你們去南邊看一看,拿把鏟子去挖那裏的土地,你挖下去一米,還能見到血跡。這血是哪裏來的,是從我們身上流出來的。”

劉亞軍開始說話時,聲音有點顫抖,這同他很少在這種場合發言有關,不過他馬上鎮定了下來。下麵非常安靜,學生們睜大眼睛看著他。劉亞軍想,他們是大學生,有一點自己的思想和反叛個性是不奇怪的,可他們懂什麼呀,他們自以為是天之驕子,其實他們根本不了解這個世界的真相。他想了想,就停下來不再說下去。

“你說呀,說說你的故事,我們希望知道你的故事。”

劉亞軍的心裏早有了強烈的說話的欲望。這也許是因為他長時間強迫自己不說戰場上的事情造成的。聽到下麵學生的要求後,他開口說話了。

“沒有經曆戰爭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打仗是怎麼回事。戰爭沒有任何規矩可言。你們一定知道我軍有優待俘虜的政策,這也是國際公認的戰爭法則,但在戰場上根本就不是這麼一回事。開始的時候,當然還得照規矩來,但敵人的狡猾和頑強超乎你的想象,那些俘虜身上綁著炸彈,他們假裝投降,可見到我們,他們就引爆炸彈,與我們同歸於盡。我的十多個戰友就是這麼死的。後來,他娘的見到投降的敵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殺。有時候,整連整連地殺。這就是戰爭,同你們在報紙上見到的是兩回事情。這些東西你們在報紙上是見不到的。告訴你們,在戰爭中即使你睡著了,可每個細胞都是醒著的,每個細胞都充滿了警覺,身體整天處在緊張狀態,幹燥、僵硬,就好像身體裏沒有一點兒柔軟的肉,隻剩下骨頭,你會感到自己成了一架純粹由骨頭構成的人體機器。戰爭會使你感到自己就像一堆鋼鐵……”

下麵非常安靜,他們顯然被他的表達鎮住了。他們的表情更激發了劉亞軍的征服欲。一會兒,劉亞軍開始講述他的偵察兵生涯。

“你們一定不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做偵察兵,那是因為做偵察兵還能感受到日常生活的氣息。我深入到敵人的村莊,聞著村子裏牲畜的氣味,稻穀的芬芳,聽到孩子們的哭聲和成年人的吆喝聲,望見遠處嫋嫋的炊煙,看到婦女們用自己的奶水哺育孩子,我的心就會變得十分寧靜。我在戰場上還見到裸體女人,她們在敵人的堡壘中。我喜歡看她們,也許你們覺得這有點下流,有點不正常,但這卻是戰場上最讓人感到平靜的事情……”

張小影的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當劉亞軍講到偷看女人的身體,讓她感到很不舒服,臉孔發燒,恨不得鑽到地下去。劉亞軍竟講這種可恥的事。她很生氣。他總是這樣,總是在你最無法預料的時候,胡說八道亂說一通。這些事劉亞軍可從來沒同她說過呀,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殺過人呢(她不想問他,她不想讓他回憶起受傷的痛苦經曆)。張小影認為劉亞軍今天的講話遠離了報告會的主題,這個主題是上級早已定好了的。張小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劉亞軍今天的發言上級會不高興。張小影擔憂地看著劉亞軍。劉亞軍完全沉浸在自己講述裏了,他顯得相當亢奮,臉孔潮紅,眼光閃爍著英武之氣。他的眼睛確實很亮,比一般人都要亮。要命的眼睛,她最初就是被他這雙眼睛吸引住的。劉亞軍沒看張小影一眼,他一直注視著台下,像饑餓的狼盯著它的獵物,仿佛要把台下學生那些自以為是的思想統統吞食。台下非常安靜,就好像劉亞軍的聲音裏有一種吸收其它聲音的功能,把周圍的雜音吸得一幹二淨。當劉亞軍講完最後一句話,台下鴉雀無聲,過了幾秒鍾,他們才反應過來,禮堂裏湧出潮水般的掌聲。

從報告會回來,張小影一直在生劉亞軍的氣。她一聲不吭,對劉亞軍愛理不理。劉亞軍知道自己今天出了錯,在一邊拍張小影的馬屁,試圖逗張小影開心。張小影板著臉,給劉亞軍眼白看。

“你今天怎麼能這樣胡說八道。”

張小影說出這句話已是晚上睡覺的時候。說這話前,劉亞軍的手已幾次試圖在她身上遊弋,都被張小影斷然挪開。這話是劉亞軍的手第四次伸向她時,張小影才憤然說出的。

“我說什麼了?我說的都是真話呀。”劉亞軍裝出委屈的樣子。

“誰叫你這麼說了?你這樣分明是犯自由主義錯誤嘛。”張小影憤然道。

劉亞軍覺得張小影說話的口氣像一個馬列主義老太太。不過,這段日子以來張小影確實越來越能幹了,她的政治覺悟也比往日高多了。當然這不奇怪,她從來就是個做事認真的人,認真得近乎固執。她就是憑這份固執才和他在一起的。

“那你叫我怎麼說,叫我像你那樣說假話?”

“劉亞軍,你不是人。”張小影看來被劉亞軍這句話嗆著了,她哇地哭了出來,“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我哪裏說假話了?”

劉亞軍沒想到張小影會哭,他見不得人哭,一見到有人哭,就會手足無措。他連忙在一旁說對不起。他說:

“你沒說假話,是我亂說。你怎麼會說假話呢,你說的都是真的呀。你給我擦身子是真的,給我按摩是真的,給我找藥治病也是真的。你怎麼會說假話呢,你隻不過是沒說明白給我擦了上半身還是下半身。”

張小影還是沒笑。劉亞軍就拿起張小影的手打自己的嘴巴。他一邊打一邊說:

“都是這張嘴不好,亂說,劉亞軍同誌你好好管管你的嘴。”

總是這樣,有點別扭,這樣鬧一鬧就好了。自結婚以來,他們很少像從前那樣大打出手了。這主要是劉亞軍讓著張小影的緣故。說實在的,婚後劉亞軍有點寵著張小影的。

“愛人同誌,好了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們得睡覺了。”劉亞軍臉上掛著曖昧的笑容。

張小影終於也順過氣來了。她知道劉亞軍那表情的意思,她的臉紅了。她伏在他的懷裏,說:

“其實你今天講得還是不錯的,比我講得好,以後讓你去講得了。”

劉亞軍的臉上露出英雄般的神色,說:

“我講得不壞吧?我自己都吃驚,我講得這麼好。”

他們摟在一起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張小影還是不能忘記今天的事,她說:

“我還是有點擔心,你這樣講,他們會不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