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虛構的生活(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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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到了,天還有點冷,如果坐在太陽下就會暖和多了。劉亞軍搖著輪椅來到院子裏。太陽正在東邊低矮的房舍之上,發出具有永恒意味的黃色光芒。大地沉寂,小城安謐,不遠處小溪的潺潺聲猶若一支天荒地老的歌謠。往北望去,那所簡樸的小學在陽光下矗立著,張小影正在那裏上課。那學校看上去有一種耀眼的光芒,他不知道它的光芒來自哪裏,是太陽的反光還是學生們的虎虎生氣發出的光芒,後來他相信是學生們的天真和好動使學校顯得暖洋洋的,也許張小影的存在也是一個原因。

這會兒,學生們正在朗誦一首唐詩,他們稚嫩的童聲像不遠處的溪水那樣歡暢: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他想,孩子們念這首詩時一定漲紅著臉,脖子上青筋綻出。張小影為了他能在平房聽到朗誦聲,總是叫孩子們嗓門大一點。曾經有好幾個孩子因為聲音過大而喊破了嗓子,家長們卻因此很高興,他們認為讀書就好像過節放鞭炮,越響亮越好,讀得響記得就牢。想起張小影認真的樣子,他就不禁笑出聲來。

這段日子以來,隻要張小影在他麵前,他就忍不住要同她吵架,同她發脾氣,可隻要張小影遠離他,他就會對張小影產生親人般的情感。自他不再上班以來,他的脾氣越來越不好了。為了對抗安靜,他需要弄出點喧嘩,他的壞脾氣就是這喧嘩的一部分。他知道這對張小影來說不公平,可他總是控製不了自己。我現在知道了,人的理智對於身體來說是多麼脆弱,那炸彈的殘片擊中的不僅僅是我的肉體,我的精神也被準確無誤擊中了,我看得到我精神上那個黑色的傷口,我看得到。

“你他娘的又在想你的老婆。你一天到晚就想這檔子事,當心你那玩意兒壞掉。”

是鄰居汪老頭在說話。現在劉亞軍和這個老頭已經很熟了。他一個人呆在家裏,如此寂寞,交友就不能要求太高,擺英雄的譜,有人同他說話已經不錯了。這個老頭喜歡一天到晚同他抬杠子,這點讓劉亞軍喜歡。這種輕微的爭鬥可以激活他正在沉睡的生命的一部分。汪老頭的眼睛很像一對狗眼,眼珠子特別黑,幾乎看不見眼白,像一隻黑色的圍棋子。黑色的中間有一個光點,亮光灼人,顯得十分固執。如果仔細看,那光點還會聚散,當那光芒散開來時,正是他最得意的時候。就像鼻子嗅到什麼好聞的東西而張開了鼻翼,劉亞軍覺得汪老頭的眼睛像是他第二個鼻子,有著驚人的嗅覺。

他沒回頭。他不回頭也能猜到汪老頭此刻的樣子,他的臉上一定是一臉老玩童式的壞笑。他回敬道:

“一邊去,這裏沒你的事。”

老頭的手中捧著一杯茶,茶杯那黑黑的茶垢大概有一寸厚,看了都讓人惡心。老頭就喜歡這層茶垢,說這是幾十年的精華所在。老頭兒見劉亞軍不理他,不屑地說:

“我是看著你可憐才同你說話的。”

劉亞軍說:“你還是可憐可憐自己吧,你他娘的老光棍一個,我至少還有一個老婆。”

老頭說:“你還不可憐!風頭都讓你老婆出了,你老婆到處作報告,報告她那‘真情無價’,又當了個政協委員,但你撈到了什麼,什麼也沒有,甚至連個工作也丟了。”

老頭講的是事實。

劉亞軍說:“是我自己不願幹。”

“你算了吧。”

院子裏有一隻煤爐,煤爐冒著純綠的火苗,爐上的中藥罐冒著熱氣。中藥的氣味在院子裏飄蕩。

“你天天吃這個東西?他娘的,你做人還有什麼樂趣。”

劉亞軍沒理他。

汪老頭很快又找到了一個話題,這回他說起了張小影。他說:

“你老婆待你還真是不錯的。”

劉亞軍說:“你嫉妒吧。”

“你老婆現在越來越騷了,你老婆的屁股比以前大了足足三寸,你得看緊一點,說不定什麼時候她給你一頂綠帽戴戴。”

“你他娘的沒一句好話。”

劉亞軍發現這段日子,汪老頭總是盯著張小影的屁股看。他討厭汪老頭這個樣子,汪老頭看人的時候,兩隻眼睛像X光那樣具有穿透力。

“你們哇啦哇啦叫得這麼響,怎麼沒這樣?”說著,汪老頭在自己的肚子上比劃了一下,做孕婦狀。

劉亞軍不想同汪老頭談這個。

空氣中的中藥味越來越濃了。中藥是張小影搞來的,說是偏方。每天,張小影去上班時都要叮囑劉亞軍,一定要把藥湯喝完。張小影幻想著在他身上出現奇跡,幻想著他那斷了的脊椎得到恢複,但劉亞軍清楚,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就是吃遍世界上所有的中藥、西藥都沒用,他不可能再站起來了。他不想吃藥,趁沒人注意的時候他把煎好的中藥倒掉了。他可不想吃這種又苦又臭的玩意兒。

藥已經在沸騰了,他應該快點把藥倒掉,因為張小影可能會回來。她不放心劉亞軍,總是抽空回來看看他。如果她回來,就會逼他馬上把藥喝下去。他希望汪老頭從他身邊走開,因為他不想汪老頭知道這個事,汪老頭會馬上在張小影麵前說漏嘴的。他可真是個破嘴。這會兒他不想同汪老頭說話,他知道汪老頭無聊了就會開溜的。

“你他媽的今天像個啞巴,你是不是在玩深沉?”汪老頭罵了他一句後,果然走開了。

汪老頭走後,劉亞軍就行動起來。他端起鍋子搖著輪椅向溪邊走去。他得把中藥倒到溪流裏,這樣,連氣味都不會留下。劉亞軍倒完中藥,回到院子裏時,老頭那雙發亮的賊眼正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劉亞軍明白他倒中藥的事兒沒瞞過老頭兒。他有點擔心老頭把這事告訴張小影,所以對老頭討好地笑了笑。這時,那老頭搬了一條凳子興衝衝地走了過來。

老頭坐在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曖昧地說:“老弟,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你女人的。女人死心眼,不能讓她們知道真相。老弟,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麼對付我女人的。”

總是這樣,一說到女人,葷話就開張了。老頭那圍棋眼珠中的光亮像水波一樣向四周擴散,他那滿足的樣子好像剛同女人睡了一覺。老頭開始回憶當年他和女人之間的事情,說得十分露骨。當口不足以表達意思的時候,他就用動作。

劉亞軍現在也喜歡上說這種胡話。他就和老頭對吹。他們十分詳細地討論女人在性愛時的反應及男人應采取的措施。劉亞軍感到很奇怪,他現在居然成了說這種話的高手,記得在部隊裏時,他是很不善於說這種話的,一說這種話就要臉紅的,但現在他說起來毫無障礙。更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過去他對這種話是十分反感的,認為聊這種事無聊之極,現在他卻熱衷此道,談女人幾乎成了他單調生活中惟一的樂趣。他還發現,現在他滿腦子都是男女之事,好像性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事情。他因此和汪老頭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說這種笑話時,他感到時間不再以切割成細微的滴滴嗒嗒的纏人的方式出現,時間會變得像奔馬一樣迅捷,一天的時間轉瞬即逝,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劉亞軍知道汪老頭說的那些女人大都是虛構出來的,老頭隻不過是在吹牛或意淫。劉亞軍也虛構一些女人,他把記憶中曾令他動心而實際上毫無瓜葛的女人都搬了出來,把她們虛構到自己的懷中。這種大話很醉人,令人有一種像是喝了茅台一樣的暈眩感和滿足感。到目前為止,在劉亞軍的口水下,他已經和一個排的女人睡過覺了。

一個早上很快過去了,張小影快回來了,劉亞軍從吹牛的快感中回到了現實。他擔心汪老頭把倒中藥的事告訴張小影,就警告道:

“汪老頭,你可千萬不能把這事告訴張小影,否則她會傷心死的。”

2

社會不再像原來那樣時刻關注他們了。張小影終於回到了日常生活,相對有了更多的時間和空間,她自然而然把照顧劉亞軍當成最重要的工作。除了一日三餐及料理劉亞軍的生活起居外,張小影還要給劉亞軍的下半身按摩一個小時,這是她每天的功課。她這麼做是因為她堅信劉亞軍的病是能治愈的,她不能讓劉亞軍下半身的肌肉萎縮,她必須確保劉亞軍站起來的那天他的肌肉有足夠的力量。每次,當她的雙手觸碰他僵硬的雙腿時,她的心裏會湧出自我感動來——一種獻身的滿足感。獻身是社會給她確立的形象,全國人民都把她當成了聖母。外界的反應就是一麵鏡子,在這麵鏡子裏,張小影照出自己離公眾要求的還相差甚遠,為了更接近於那個公眾形象,張小影一直在嚴格要求自己。

說實在的,張小影已經迷戀上了那個社會賦予她的形象了。她喜歡拋頭露麵,到處演講,喜歡給人簽名,同人合影,喜歡所到之處,鮮花掌聲。在那種場合,她的內心充滿了美好的情感,她覺得社會光明,人心良善,她被嗬護在這個世界合起來的溫暖的掌心裏。

感到奇怪的是,這種友善往往來自陌生的人群。在她工作的學校,情況卻有點特別。同事們對她都非常客氣,這客氣中卻有分生的意思。特別是她當上政協委員後,大家對她更客氣了,還稍稍帶著一點敵意。學校裏有一個叫肖元龍的體育老師對她的態度非常特別,每次見到她,臉上總是掛著親昵的笑容,顯得隨和而熱情(張小影確實感到他身上有股子吸引人的溫暖的男性氣味),但他說起話來卻總是帶著刺。每次,張小影作報告或開政協會議回來,肖元龍要是碰到她就會說,嗬,議員回來啦;或說,嗬,聖母又到哪裏布道去了。

在學校裏,那個人高馬大的女教師林喬妹對張小影最友善。她大大咧咧的,看上去心腸很好。剛到學校上班那陣子,林喬妹曾用驕傲的口吻告訴過張小影,肖元龍是一個作家,在省內的一家文學雜誌發表過一篇小說和三首詩歌。在這個年代,幾乎每個年輕人做著文學夢,張小影雖然算不上文學青年,但對作家還是會油然升起崇敬之感的。林喬妹還告訴張小影,肖元龍這個人特別孩子氣,喜歡亂說話,如果聽到不好聽的,千萬不要介意。

“別看他亂說一氣,心腸不錯的,喜歡幫助人。”林喬妹說。

從林喬妹那裏張小影了解到,肖元龍原本是語文老師,可他上課老是自說自話修改教材,他認為教材中政治術語太多,假話太多,搞得小學生一個個都像政治家,不會說人話,簡直可怕。林喬妹說,肖元龍最見不得的就是假話,他有句名言,政治就是慌言,他討厭說謊的人。肖元龍在課堂上教孩子們一些詩詞,據說還是愛情詩,孩子們個個都會背。但統一考試時,學生成績一塌糊塗。校長很生氣,要肖元龍回到正常軌道上來。肖元龍的頭發很長,比女教師林喬妹還要長,校長決定從肖元龍的頭發入手,命令肖元龍馬上剪掉,否則就開除他。肖元龍自認為是個作家,堅決不把頭發剪掉。最後校長沒有開除他,而是讓他去做體育老師。肖元龍罵了校長三天,沒有辦法,隻好屈尊去教孩子們體育。肖元龍做體育老師後一點沒有受罰的感覺,他甚至喜歡上做體育老師了。體育課時,他常帶孩子們去附近的山上玩,同孩子們玩比一本正經地教那沒用的勞什子語文要有意思得多。校長對肖元龍也沒有辦法,隻好讓他放任自流了,反正教體育教不壞孩子。

肖元龍三十多歲了,還是個單身漢,他就住在學校的宿舍裏。雖然校長不喜歡肖元龍,但學校裏的老師,特別是女教師都比較喜歡肖元龍的。肖元龍身上某種孩子式的無恥還是挺迷人的。張小影發現林喬妹和其它女老師常進出肖元龍的宿舍,據說她們是在聽肖元龍談文學。她們還給肖元龍洗點衣服,那往往是放學或星期天的時候。肖元龍的宿舍裏沒有自來水,衣服需要到食堂邊那隻用來洗碗的槽子裏洗滌。有一回,張小影還看到林喬妹洗衣服時,肖元龍摸了摸她的頭發,說謝謝。張小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他們倆卻沒事一樣,對她笑笑。張小影感到很奇怪,林喬妹是結了婚的人,留在學校替肖元龍洗衣服,她丈夫難道沒意見嗎?林喬妹可能是太崇拜肖元龍了,她似乎在刻意讓人知道她和肖元龍不同尋常的關係。這一定同她虛榮的個性有關。不過這用不著奇怪,崇拜作家是這個時代的風氣。後來張小影了解到林喬妹的丈夫也是個文學愛好者,立誌做一個作家,正在向肖元龍學習寫小說呢。林喬妹洗衣服時,肖元龍坐在一邊看書,他不時抬起頭來看林喬妹,目光相碰,相視一笑。

張小影對肖元龍充滿了好奇,她很想象別的女教師那樣去聽肖元龍談文學什麼的,可想起肖元龍見到她時那副看透一切的居高臨下的壞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有一天,林喬妹對張小影說,這個星期天,肖元龍組織文學社的社員去城外郊遊,問張小影想不想去。張小影知道肖元龍常常組織這樣的活動,她有點動心了。劉亞軍前陣子做過文學夢,如果劉亞軍真想寫作的話,免不了要請教肖元龍的,認識他們也不是件壞事情。

張小影說:“我又不懂文學。”

林喬妹說:“主要是一起玩玩,認識幾個人。你是名人,文學社的人都想認識你,他們老是同我說起你。”

張小影說:“他們會在乎我?”

林喬妹說:“他們對你可好奇了,他們老分析你。”

張小影說:“他們怎麼分析我?”

林喬妹說:“他們人很好,都很友善的。”

張小影想,他們如果都像肖元龍那樣我可受不了。不過她還是打算去玩玩,如果她拒絕邀請,他們會說她擺名人架子的。反正有林喬妹在,即使她同他們無法對話,同林喬妹總還可以說說的,那樣也可以隱藏自己的笨拙。

星期天,張小影一早來到文化館大門前等候肖元龍他們——這是集合的地點。一會兒,來了一個男人,見到張小影就同她握手,並自我介紹說他是肖元龍的學生,是文化館的幹部。男人給了張小影幾本油印刊物,上麵刊登的是文學社社員的作品,肖元龍是刊物的顧問。張小影猜想文學社大概是這個人組織的。過了一會兒,文學社的人陸續到了。文化館前像開了鍋,他們一臉興奮,有強烈的表達欲,熱氣騰騰的話語從這些人的嘴中飛迸而出。張小影站在一邊仔細傾聽他們對話的內容。她不認識他們,很難融入其中,不知怎麼的,她在他們麵前有自卑感。肖元龍和林喬妹還沒來,她問身邊的人,肖元龍林喬妹怎麼還不來,他們今天去不去?那人說他倆要去的。她這才放心下來。

肖元龍和林喬妹最晚到來。肖元龍一到,幾女社員就圍了過去,她們像蝴蝶那樣在肖元龍周圍飛舞。她們笑著,尖叫著,要懲罰遲到的肖元龍。她們說:

“肖老師,你說好準時到的,到頭來你自己倒是遲到了,讓我們等了十多分鍾。”

肖元龍指著林喬妹說:“是她太懶,起不了床,讓我等著。”

張小影聽了這話,臉紅了。她覺得這話很曖昧。她觀察社員們的反應,他們像沒事一樣。一會兒,一幫人向郊外出發。他們是騎自行車去的。

小城的西邊是群山。一會兒,一行人就到了山邊。那個文化館的幹部把帶來的幹糧從自行車後座卸下來,自行車被拋在山腳下。那幹部把幹糧分成三袋,叫三個男同胞拿著。這些幹糧要到山上去吃的,這就是所謂野餐的內容。然後他們開始爬山。爬了沒多久,肖元龍就說口渴,要喝酒。那文化館幹部說,你這身體,沒有酒精就沒力氣。於是拿出三瓶老白幹,分給三個男人。這時,一個頭發很長,看上去一臉絕望的女孩也嚷著要喝。林喬妹說,你們別給她喝,她一沾酒就控製不住,要喝醉的。但誰也擋不住這個女孩,她把文化館幹部的老白幹搶了去。林喬妹對張小影說,這女孩等會兒就要發酒瘋。

肖元龍一邊爬山,一邊大口大口喝酒。他的臉上有了豪氣,他對大家說,他昨晚寫了一首詩。一幫人嚷著要他朗誦。肖元龍說好,就站到一個比大家更高的位置,他喝了一口酒,開始醞釀情緒。一會兒,他的臉開始變得憂傷,他朗誦道:

我在黑夜中。

聽到吉它繃斷了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