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天,張小影又弄來一劑草藥。張小影說,這劑草藥熬成的湯不是用來喝的,而是用來洗浴的,對保持腿部肌肉的活力有好處。劉亞軍想,幸好不是喝的。
張小影已經在熬藥了,她的臉上帶著一種謙卑的希望,就好像正在熬的草藥是她的救世主。不過她的這希望正在日益磨損,她的目光裏已有了一絲絕望陰翳。一會兒,濃烈的草藥氣味就散發開來。吸到這種氣味,劉亞軍內心充滿了悲涼。他總覺得某種絕望之氣會從大把大把的西藥、苦澀的中藥湯中升騰而起,彌漫在房間裏,繼而注入他視野之內的一切事物之上。他感到胸悶,就好像這無處不在的絕望已吞噬了空氣中的氧分,他需得拚命呼吸才能維持生命似的。當然,這種像霧一樣的絕望也隻出現在某些特定的時候,出現在她又找到一種救治他雙腿的藥而她的內心充滿了希望的時候。這種時候畢竟不多,否則劉亞軍恐怕是無法忍受這種輕飄飄的同時又仿佛有無窮重量的像煤一樣黑的絕望的。當他明白自己的悲哀來自於她的希望時,他就忍不住想把她的希望打碎。他就說一些粗俗的話。粗俗也許是他唯一的也是最為有效的抵抗手段。
中藥很快就煎熬好了,草藥冒著黃色的氣體(也許不是黃的,隻不過在他的想象裏那應該是黃色的),味兒充滿強烈的刺激性,就好像鍋裏煮的不是草藥而是硫磺。他不住地咳嗽起來。張小影的雙眼也被草藥刺激得流下淚來。汪老頭聞到氣味,又在門外嚷嚷起來。劉亞軍和張小影都沒理睬他。張小影掛著淚眼,對劉亞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那笑讓劉亞軍感到辛酸。他差點也要掉淚了。
張小影把鍋裏的湯和渣都倒入浴盆中。棕黃色的藥水在熱水中迅速擴散,整盆水像雷雨天的雲層那樣翻滾,浴盆看上去像一個變幻莫測的袖珍天空。劉亞軍想,如今他的天空也就隻有那麼大一點點了。
劉亞軍在張小影的幫助下進入了浴盆,溫暖的水迅速包圍了他依舊敏感的上半身,更加強烈的氣味躥入他的肺部,吸入的氣體像鞭炮那樣在胸口爆炸,他仿佛聽到肺部在痛苦地尖叫。他屏住呼吸,把整個頭浸到藥水中。他再次浮出藥水時,雙眼通紅,早已淚流滿麵。張小影沒有發現,藥水沾在他的臉、雙臂和身體之上,他的身子上就像塗了一層棕黃色的油漆,看上去像一個黑白混血兒。
這是張小影最滿足的時候,她得意地看著劉亞軍泡浴,像一個整天做白日夢的準藝術家,劉亞軍就是她正在構思的偉大作品。劉亞軍不想讓自己的情感太泛濫,變得沒法控製,看到張小影這個樣子,就忍不住粗魯地說:
“看什麼,我身上這層東西可不是金子,倒有點像屎。”
也許是因為劉亞軍這句話,也許是張小影自己也有這種感覺,一股惡心的感覺突然從她的胸腔中升騰而起,沒有一點預兆,卻來勢洶湧,就好像她的頭頂突然出現一個超過地球引力的力量,要吸走她肚子裏的東西。她捂住嘴,把頭埋進大便器,不住地嘔吐起來。
“你怎麼了?你生病了嗎?”
“沒事,隻是有點惡心,一會兒就會好的。”
她在嘔吐的間隙同他說,聲音含混不清。她什麼也沒嘔出來,胸腔中那些東西仿佛有著自己的主意,怎麼也不肯出來。她感到很難受。她想,她可能真的病了。她定了定神,拿來一塊毛巾,開始替劉亞軍擦洗。
“可能是草藥氣味熏的。”她安慰劉亞軍。
“是呀,你看你站在旁邊都惡心成這個樣子,我泡在浴盆裏多痛苦啊。你這是在折磨我。”
“為了治病,總得吃點苦的。”
“張小影,你還是饒了我吧。”
2
這幾天,雖然沒有激烈的反應,但惡心的感覺一直蟄伏在張小影的腹部、胸腔和喉頭。她以為沒事了,可就在她毫無準備的時候,惡心感就會襲擊她。過了三天,在上課的時候,看到一個孩子拖著鼻涕,突然想吐了,她不得不停止講課,屏住呼吸遏製住肚子裏蠢蠢欲動不斷上升的東西。她那樣子就好像突然噎了食。學生們奇怪地看著她。
和她同一辦公室的林喬妹也注意到了張小影的情況,她看見張小影總是捂著嘴衝向廁所,回來時,她的眼睛總是紅紅的,臉色蒼白。
林喬妹問她是不是病了?林喬妹是個熱心腸的人,這熱情有時候雖然有點過火,但不能否認她身上有一股溫暖人心的力量。當她這樣關切地問張小影時,張小影會不自覺地被這股子熱力迷惑,覺得如果不誠實告訴她就會對不起她。張小影說,我不知怎麼了,這幾天老是惡心,胃有點不舒服。林喬妹問,有沒有去醫院看過?張小影說,沒有,我想馬上會好的,可今天反應反而強烈了。林喬妹說,還是去醫院看看吧。這樣,我現在沒課,我陪你去醫院吧。說著,林喬妹就穿上外套,就好像她的建議是一道命令,張小影去醫院不容置疑。張小影也隻好穿外套。
來到醫院,林喬妹根本不讓張小影動手,她辦妥了一切手續。然後她陪張小影去醫生那兒。張小影隻說了個開頭,醫生就冷漠地打斷了她,問她有沒有結婚。張小影感到奇怪,這個醫生居然不認識她。她點了點頭。醫生叫她去化驗。化驗結束後,林喬妹叫張小影坐在休息室裏等候,自己風風火火地跑去拿化驗結果。
張小影坐在休息室裏。醫院裏到處都是人,比百貨公司還要擁擠,但醫院比百貨公司安靜多了,這裏有一種威嚴的東西,就好像這裏連接著另一個神秘的世界,人們隻要一走進這裏,就會不自覺地凝神屏氣,充滿敬畏。張小影坐在那裏,內心一片茫然,她覺得自己正置身某個虛無之境,周圍的一切像是不存在似的。她已經隱約感到發生了什麼事,隻是她還不想用語言說出來,就好像隻要她說出來,這事兒就會變成一件危險品,會把她炸傷。所以她就不去想它,這使她看上去十分麻木。她坐著一動不動,像是在椅子上生了根似的。有一些病人認識她,她們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他們大概以為是她的男人患病了,臉上流露出些許的關切和同情。
林喬妹出現在張小影麵前時,她那兩隻本來就大的眼睛睜得像銅鈴,眼神裏跳蕩著迷惑、興奮及想把事情弄個明白的好奇心。她的樣子仿佛在說,她原以為張小影隻不過是一塊貧瘠的荒蕪之地,不料在這塊荒地上發現了貯量豐富的油田。張小影覺得林喬妹這會兒的眼睛就像一隻目標明確的勘探器。林喬妹的目光落在張小影的肚子上,張小影的肚子馬上隱隱作痛,她下意識地撫住了自己的肚子。
林喬妹的手也伸了過來。她誇張而意味深長地說:
“你有孩子了。”
張小影沒有吃驚,就好像她在幾年前就知道了這個結果。在林喬妹告訴她的一刹那,張小影突然變得寧靜如水,一種溫柔的情感從心底升騰而起,讓她的全身發脹。但她沒有讓自己的情感表露出來。
“怎麼,你不高興?”
“沒有。”
“你怎麼啦?”
“沒事。這是個意外。”她自言自語道。
“什麼意外?”林喬妹的勘探器對準她的內心,就好像那裏藏著一個驚人的桃色事件。
“我們沒想到會有孩子。”
“這孩子是劉亞軍的嗎?”林喬妹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問。
“你什麼意思?”張小影的臉就紅了。
“真的是他的?”
“那你說是誰的?”
“我怎麼知道。”
張小影不想再同林喬妹說話了。林喬妹總是這樣,她以為自己亂搞別人也亂搞。不過林喬妹陪她來醫院她還是挺感激的。在張小影沉默時,林喬妹一直在一旁喋喋不休。她說她也很想要一個孩子,但就是懷不了。她霸道地說,她一定要做這個孩子的幹媽,就這樣說定了。然後她又說自己的肚子,“我怎麼就懷不上呢?就好像我的子宮是石頭做的,寸草不生。”她自我解嘲。什麼事到林喬妹身上都會變得樂嗬嗬的。“可醫生說我那裏很正常。”她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又歎氣道,“我就是懷個野種也願意呀。”聽到這話,張小影的臉又紅了。林喬妹顯然話裏有話。
分手的時候張小影對林喬妹說:“我的事暫時不要說出去啊。”
林喬妹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就好像這會兒她已確信這孩子不是劉亞軍的。
3
張小影沒有把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劉亞軍。張小影還沒有想好怎樣處置這個孩子,是要還是不要。張小影很清楚,如果要這個孩子,那麼她除了照顧劉亞軍還得承擔撫養小孩的重任,她不能指望劉亞軍能幫上什麼忙。現在已經夠累了,有了小孩不知會累成什麼樣子。另外,她還得考慮旁人對她懷孕之事的看法,她清楚,她的肚子一旦凸出來,一定會遭至人們懷疑的目光,以為她偷了哪一個漢子。這是最令她悲哀的,人們從來就不會想到劉亞軍還有性能力。那樣的眼光可以把人殺死,還有口難辯。其次,張小影不知道劉亞軍對此事的想法,她猜測劉亞軍不會想要一個孩子。劉亞軍從來不想明天,他好像隨時準備著這個家庭的崩潰,這一點令她十分傷心。
張小影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她把自己懷孕的事告訴劉亞軍。劉亞軍的反應非常激烈,他說他不要這個孩子,他們的生活夠苦了,他不想要一個孩子來這世上受苦,他要她馬上流產。在夢中,她護著肚子,泣不成聲。她醒來時,早已淚濕衣襟。
這段日子,張小影老是想這事。張小影對自己懷孕之事感到疑惑,她想不明白這個孩子是怎麼懷上的,他們可是有措施的呀。她感到生命真是神秘,好像這個生命不是經過受孕而得,這個生命來自冥冥之中的上帝。
張小影決定,在還沒有想好怎樣處置之前暫不告訴劉亞軍,如果不要這孩子,那她不會讓劉亞軍知道這事,免得給劉亞軍增添痛苦。她習慣於自己承擔一切,盡量不給劉亞軍添煩惱。
肖元龍忽然對張小影親近起來。一次,學校到了一批教材,老師們都出去搬,張小影當然也去了。她正搬著一捆教材往回走時,肖元龍從她後麵趕了上來,拍了拍她的肩,要她放下。張小影感到奇怪,肖元龍可從來沒有這樣過熱心過。肖元龍一把從她懷裏奪過那捆書,然後自己捧著進了教研室。他還回頭告訴她不要再搬了。張小影感到肩頭有一種異樣而陌生的東西,好像肖元龍的手這會兒還停留在那裏。也許是因為習慣了那個諷刺挖苦的肖元龍,所以這會兒肖元龍突然變得這麼有人情味她有點不適應,不過她猜到肖元龍為什麼這麼對待她了,一定是林喬妹把她懷孕這事告訴了他。她的臉就紅了。一定是這樣的,他們本來把她當成聖人,所以對她敬而遠之,現在因為她懷孕了,他們才知道張小影也有普通人的生活,所以他們就對她親熱起來。當然張小影還猜到林喬妹一定和肖元龍有更曖昧的討論,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那種曖昧的人,所以希望別人也像他們那樣曖昧,他們對同類當然會有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
惡心的感覺一段日子後就消失了,肚子也很平靜,身體同以往沒什麼兩樣,她有點懷疑自己真的懷孕了,醫生的檢查可能出了差錯。這樣,關於要不要這個孩子的問題就在張小影的腦子裏淡化了。倒是林喬妹似乎比她本人還要關心肚子裏的孩子,她老是在沒人的時候撫摸張小影的肚子,就好像肚中的孩子沒有爹,而她打算當孩子的爹似的。林喬妹還買一些好吃的東西給張小影吃。她說,這不是給你吃的噢,這可是給我幹兒子吃的。林喬妹還關心劉亞軍的情況,她總是問張小影有沒有同劉亞軍講過這事兒。張小影就搖搖頭,說,我這幾天一點反應也沒有,是不是懷孕還不一定呢。林喬妹說,你得同他講啊,你總不能一輩子瞞著他。張小影看上去木木的,沒吭聲。林喬妹臉上又露出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容,說,張小影,你挺能的。張小影明白她話裏的話,不過她沒理她。
懷孕的事是確鑿無疑的,張小影的肚子微微隆起來了。她想,她得趕快做決定了,再不做決定劉亞軍就會發現她肚子的變化了。又拖了一段日子,有一天傍晚,張小影正站在操場邊看孩子們玩耍。不知為什麼,知道自己懷孕了後她喜歡看孩子們在操場上跑來跑去,他們雖然常常拖著鼻涕,但他們是多麼有活力啊。就在這時,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身體裏有什麼動西動了一下。一種異樣的感覺在全身彌漫開來,她的嘴巴就張開了,仿佛她剛才是在說話,這會兒她的嘴形正停留在某個音節上。她的耳朵也豎了起來,正在努力傾聽某個遙遠的聲音,就好像在遙遠的某處正有大事發生——一場地震或兩列火車相撞。大概是因為她的思想集中於某處,她的眼神突然失去了內容,剛才活蹦亂跳的孩子們皆成了虛像。四周一片安靜。她在仔細辨析那聲音,那聲音不在遠處,不在身邊,而是在她的身體裏。那聲音消失了,但她分明感到其餘韻還在身體裏回蕩。她在等待那聲音再次響起。沒錯,在她的肚子上,有一樣東西跳動了,那跳動的聲音像雷一樣轟隆隆地傳來,她感到血流淌得空前的歡暢,就好像血液受到了什麼刺激,她的身體在這一刻被激活了。有一種想流淚的溫柔從她心頭升起,同時到來的是一種保護欲,這種欲望些刻完全把她的肚子覆蓋了。就是從這一刻起,她感到自己已是一個母親了。也是在這一刻,她打定主意,她將生下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