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幹點什麼吧(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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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更加孤獨了,常常獨自一人坐在院子裏發呆。頭上的天空像一個巨大的光暈籠罩在小城的上空,顯得深邃而高遠,讓人覺得似乎真有一個通向永恒的通道。劉亞軍不相信永恒,一切由時間做主,人人都是時間流程中製造的一些錯誤的不合時宜的產品,沒人能去更改那些錯誤,因為錯誤也有著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方式,即使明知那是錯誤,也沒有力量去更改它,任憑它把你帶往不可預知的地方。這就是所謂的命運。那些錯誤產品的命運就是湮滅,最終消失在時間的長河中,不留下痕跡。人的力量是多麼的渺小,生命是多麼虛無。

有一天,劉亞軍在一隻櫃子裏找到一本相冊。他一般不願意去觸碰記錄著自己經曆的物件,這次,他翻開了這本相冊。相冊上的照片有的是黑白的,有的是彩色的,是他們婚禮時記者們拍了送給他們的。這些照片已有點兒泛黃或退色了。除了他和張小影,這些照片裏幾乎每個人都蕩漾著歡樂的微笑,那些大人物的微笑十分標準,圍繞在大人物周圍的人群則笑得十分誇張,他們的嘴因為笑而張開著,就好像口水將會從他們的嘴中流出來。他和張小影則是雙眼茫然,特別是張小影,她心不在焉的樣子,就像是這歡樂人群中的幽靈,就要從那婚禮現場飛翔出去。照片上的張小影有一股子單純而固執的氣質。那時候的張小影雖說不上多美,但也算是清純可愛。現在,張小影顯然已改變了不少。要是不同以往比較,劉亞軍還真看不出來張小影的容顏變化。這麼多年來,他們吵吵鬧鬧,在吵鬧中他忘記了觀察她的容顏。這麼多年來,劉亞軍習慣於讓時間停滯不前,不願意去觀察歲月在人的臉上所烙下的痕跡。現在同照片上一比較,他又一次感到了時間的殘酷。一個天真的人已變得麵目全非了。

他的眼前浮現出張小影現在的樣子,她的體形倒是沒有多大的變化,還是那樣小巧,那樣瘦削,變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頭發和皮膚。她的眼睛現在變得有點迷亂,好像時刻跳動著怒火——她越來越易怒了,就好像更年期提前降臨到了她的身上;她的頭發雖然整齊,不失一個教師的莊重,但發質大不如前——從前她的頭發烏黑發亮;她的皮膚則顯得有點粗糙,那皮膚像是在水裏泡了很久,顯出有點兒虛腫的皺紋。這一切的變化是多麼令人驚心。劉亞軍心裏很清楚,她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是因為他的緣故,如果她沒碰著他,如果她沒同他結合,她將走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一條肯定比現在好上百倍的路。劉亞軍知道,同自己比,張小影經曆的苦難來得更加深重。麵對如今的生活現狀,她一定會感到失落,一定會有諸多不甘的,隻是她沒有表現出來。在這一點上她確實是個死心眼,就好像上天蒙住了她的雙眼,讓她隻曉得在他這棵殘缺不全的樹上吊死。他也曾擔心有一天她會承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一怒之下遠走高飛,現在看來,她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念頭,哪怕是刹那之間。

照片把劉亞軍帶往過往歲月。這是劉亞軍第一次認真回憶往事。往事曆曆在目。他看到自己曾經有過的對社會的企望及為此所作的努力;他看到他對自己的處境清醒了以後他的刻意逃避;他看到自己對性的迷戀及其間所作的種種荒唐的掙紮。他感到他做的每一件事情好像都存在一個反作用力,把他逼向某個黑暗的角落。同自己的逃避比,張小影要勇敢得多。這些年來,這個家的裏裏外外都由她操持著。用於他身上的醫藥費越來越昂貴了,他從來沒問過她錢從何而來,靠她一個人的工資來支撐起一個家庭的開銷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最不應該的是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傷害她。其實從內心來說他對她是心懷感激的,他並不想傷害她,可他卻總是無法控製自己,他總是把怨氣發泄在她身上,好像他這輩子的失敗都是因為她的緣故。他仔細辨析自己的行為,發現他之所以傷害她是因為內心存在的恐懼。他害怕自己消失,他需要弄出一點聲音來證明自己活著,為了抵禦這份恐懼,他竟然采取了與意願相反的行動。

劉亞軍突然感到悲傷。這是一種因愧疚而引發的悲傷,這同以往那種因不平而引發的傷心完全不同,那種傷心完全以自我為中心,那種傷心的前提是因為他覺得這個世界欠著他,而現在這種傷悲是因為他感到他這輩子欠人太多。他想,如果還有點兒良心,他應當承認,這輩子欠張小影的情恐怕他整個下輩子都報答不完。悲傷是如此強烈,在他的心頭洶湧,他感到悲傷的感情是冰涼而和平的,他原來一直緊張著的身體因為悲傷而舒展開來。眼淚流了下來,他已有一段日子沒有流過淚了,他的眼淚比任何時候都要多,就好像他的淚水一直積聚著,現在終於有了機會釋放出來。劉亞軍獨自哭了一會兒,哭得內心無比溫柔。劉亞軍想,兒子的離去也許是上天給予我的一個契機,上天也許想因此讓我為這個家庭做一些事。

這麼多年來,不管張小影有多忙,劉亞軍都沒有動手燒一次菜,做一次飯。他從來就像是這個家的局外人。現在,在滿腹的悲傷中,他決定嚐試為張小影幹點事。他開始流著淚笨拙地燒菜。其實這點活兒是難不倒他的,他的傷殘還不至於連這點活兒都幹不了,當然比健康人來得艱難一點。油鹽醬醋放在牆壁櫃裏,壁櫃有點兒高度,劉亞軍是好不容易才拿到手的。困難總是可以克服的。一會兒,劉亞軍把菜和飯都做好了。

做好飯後,劉亞軍的心情十分寧靜。他坐在花房的院子裏,等待張小影的到來。一會兒,張小影下班回家了,她的表情十分冷漠,進屋時甚至沒看劉亞軍一眼。她進了屋,劉亞軍沒有跟進去。劉亞軍是個害羞的人,他知道張小影見到他做好了飯後一定會十分吃驚,她的表情會讓他難為情的。

劉亞軍一動不動坐在院子裏,耳朵一直豎著。屋子裏傳來張小影的動靜,劉亞軍在分辨那些動靜的意義。張小影把包放到了床上;她在換衣服;她把做飯的圍布係到了身上;她在洗手……然後是長長的寂靜,接著,傳來張小影譏諷的聲音:

“謔,今天怎麼啦?太陽從西邊出來啦?”

要是以往,這是他們吵架的序曲,但這一次劉亞軍沒有回應。雖然張小影的話讓他感到不快,但他忍了下來,他想,她說的有理,他今天的行為真的就像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令人費解。

2

劉亞軍像是突然良心發現了,他一心想著為這個家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當然,如果在經濟上對這個家庭有所貢獻,那是最好不過了。有一天,劉亞軍問張小影關於家庭開銷問題,說起這個事,張小影的眼淚就流了下來。“你那點兒補助現在還算什麼呀!”張小影忿忿不平地說,“你從來不去菜場,現在連青菜都有兩塊錢一斤,不要說肉類魚類了。”後來,張小影給劉亞軍算了一筆帳。算好後,張小影說:“你看,用到我們兒子身上每個月還不到十元錢。雖說,我父母也會給他錢的,但這不是個辦法呀。”說著,她又掉起眼淚。

劉亞軍聽了心裏很內疚,他也是個有點大男子主義的人,內心深處認為養活老婆孩子是一個男人天經地義的事。過去,由於種種原因,他沒操過這份心思,那時候國家給他的補助還是足以使他們過上小康生活的。幾年前,他隱約知道家裏的經濟出了問題,可他沒詳細過問,多年來的慣性使他刻意回避這些日常生活中的問題,好像那裏隱藏著一個災難。如今,他是徹底了解了家裏經濟的狀況,他再不想些辦法幫助家庭就不算個男人了。這是他這段日子以來對自己的要求。也許現在重新開始還來得及。

他沒事就搖著輪椅去街頭轉轉。小縣城正在不知不覺地發生著巨大的變化。早幾年,街頭的牆上還留著“文革”年代的標語,現在已十分罕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廣告。那些廣告往往含有某種色情的暗示,廣告上的女郎搔首弄姿,姿態放蕩。這樣的廣告讓劉亞軍有一種壓迫感。街上的行人比過去要擁擠得多了,對小城上聚集著那麼多人,他感到有點奇怪,就好像那些人是一夜之間從某個地方鑽出來的。街頭還新建了許多高樓,這些高樓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單位、公司。那些報紙及塞在郵箱裏的招聘廣告大都出自這些地方。時代確實不同了,和過去不一樣了,現在已有了很多私營企業,私營企業用人製度要簡約得多,已不需要國有企、事業單位那種繁複的人事手續了。如果他想幹事,他就得到那些高樓中去看看。

那些接待他的人表情冷漠,他們一概聲稱不要招人,甚至也沒問他能幹什麼?當然,他也沒抱什麼希望,當他進入那種地方,就意識到這裏不是他能呆的,他不指望找到一個體麵的工作。他們這種地方不是療養院,他們不會找一個傷殘人員的。後來,他就不去這樣的高尚樓群中找工作了。

劉亞軍沒有把他在外麵找工作的事告訴張小影。他能想象出張小影知道這個事情的反應,她一定會用奇怪的眼睛看他的,還會堅決反對。多年來,她已習慣於把他當成一個病人,一個需要她偉大的母性照顧的病人,她已經把照顧他當成她一生最大的事業。自從劉亞軍那次短暫的工作經曆後,她已不想他去社會上幹事了。她確實是一個聖女。有時候劉亞軍也理解不了她的想法。

有一天,劉亞軍來到電影院廣場。電影院是由教堂改建的,它的建築在這個小城顯得卓爾不群。劉亞軍站在電影院前,想起一些遙遠的往事。他們剛到這個小城時,張小影曾連續幾個星期在這個禮堂裏演講,他也坐在台上。那會兒,他們被萬民景仰,是高高在上的聖女和英雄。那會兒,人們為了得到他們的簽名都擠破了腦袋。今非昔比,如今他們什麼也不是了。偶爾,劉亞軍會想想那些曾經瘋狂地崇拜他們的人們如今都在哪裏?在幹什麼?他猜想他們一定也在為錢而奔波。廣場上沒有多少人,教堂建築的尖頂彌漫著寂寞而虛無的氣息。他很久沒來電影院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對這個地方有了複雜的情感。他從來不踏進電影院那黑洞洞的門,就好像電影院裏藏著他的夢魘。劉亞軍站在那裏,臉色蒼白,內心的失落與不平此刻都變成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哀傷。

大概離電影開演還早,一個看上去十分無聊的、蓄著八字胡子的黃牛來到劉亞軍身旁,主動找他說話。看電影嗎?你不是來看電影的吧?黃牛臉色灰暗,身材瘦削,但看上去似乎精力似乎比誰都充沛。也許是因為剛才的感慨,劉亞軍說起了自己曾在裏麵作過報告——整整一個星期啊。那黃牛竟說,我知道你們的事,你們的事當年挺轟動的。劉亞軍苦笑道,你瞧,你在同一個過氣的名人說話。黃牛說,政治上的事沒個定數,全得看形勢需要,形勢需要了報紙就會宣傳你們,現在搞市場經濟,報紙宣傳的都是那些經理廠長,比如步鑫生,魯冠球。劉亞軍說,是的是的,你說得對,看不出來你這個黃牛還挺有水平的。黃牛說,我天天看報,我沒事幹,就看報紙。我知道他們是怎麼辦報紙的。劉亞軍附和道,他們是黨的喉舌。黃牛點點頭,勸慰道,你他娘的也不要太失落,不管怎麼說你也風光過,你這輩子夠了。後來,黃牛給劉亞軍出了個主意。黃牛說,像你這樣的人找工作是找不到的,如果真的日子過不下去了,那就應該去找政府,去找民政局,這事歸他們管。

劉亞軍知道他的事歸民政局管,他每個月的那點津貼都是民政局發放的。但他從沒去過民政局,民政局的事都是張小影在跑。他知道張小影是不會對政府提什麼要求的,好像她一提要求,人們就會懷疑她對這樁婚姻的動機,她一生的名節就會被玷汙。即使生活窘迫,張小影還一直在嚴格要求自己,就好像她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名人,至今還有無數雙眼睛瞪著她似的。她已深度中毒,她的夢想永遠也砸不碎。

劉亞軍決定親自去一趟民政局。他對自己去找政府部門並沒抱多大的希望,不過他認自己有權去向他們提一些要求或建議,不管怎麼說,他曾是一個英雄,對這個國家作過貢獻。

劉亞軍剛進入民政局辦公樓,一個門衛就攔住了他,要他登記。門衛是個老頭兒,他居高臨下地審視劉亞軍,眼中有一絲憐憫。劉亞軍想,我他娘的現在竟被一個門衛憐憫。他臉上沒有表情,登了記。他故意把自己的名字寫得很大,希望門衛老頭能想起他是誰。大約是像他這號人老頭看得多了,老頭壓根兒沒看他的名字。不過就是看到他的名字,老頭兒恐怕也想不起來了,他的事已過去差不多十年了,誰還會記得起來呢。

“是戰爭中負傷的吧?”老頭突然問。

他吃驚地抬起頭來,說:“你怎麼知道?”

老頭說:“這段日子常有傷殘軍人來局裏。”

劉亞軍說:“是嗎?”

老頭歎了一口氣,說:“你們這樣是沒用的。”

然後,老頭告訴劉亞軍,民政局管傷殘軍人的優撫科在二樓。

民政局是一幢三層小樓,沒有電梯,劉亞軍根本沒法跑到樓上去。他現在已沒有當年的力氣了。劉亞軍請門衛老頭幫個忙,是否可以叫優撫科的同誌下來一趟。老頭有點不願意,他嘟嚷道,不是我不肯幫你,我這樣管閑事,局裏的同誌會討厭我的。老頭看來是個心軟的家夥,他最後還是跑到樓上去了。

一會兒,老頭臉色漆黑地回來了,他對劉亞軍說:“我他娘的是自討沒趣。你等著吧,他們會下來的。”

劉亞軍就在小樓門口耐心等待。不斷有人進進出出,並用奇怪的眼睛打量他。劉亞軍被看得很不舒服。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優撫科的幹部沒有出現。劉亞軍的目光一直瞪著那寬闊的樓梯,樓梯在一半處轉向,然後通向二樓。那一半的牆上有一塊匾額,上寫“為人民服務”五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那是毛主席的手跡,那幾個字發著紅色光芒。大約等了四十分鍾,劉亞軍開始不耐煩起來。他的臉越來越黑了。他不知道門衛老頭是不是真的同優撫科的人說過他的事,他黑著臉又問了老頭一次。老頭見他的臉色不對,連忙說,我替你說過了的,但優撫科的同誌很忙,恐怕一時半會兒來不了。老頭勸他有什麼事最好叫家屬過來。劉亞軍沒吭聲,繼續等待。他倒要看看他們究竟什麼時候接待他。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某種黑色的情緒從他身體裏彌漫開來。他回憶起在勞動局工作的經曆,想起那個在局裏哭泣的中年男人,他覺得自己現在的處境同那中年男人沒什麼兩樣。我當年是多麼同情他,可現在我已是個倒黴鬼,連那個門衛都在憐憫我。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是又一次被子彈擊中,身體的痛感開始蘇醒了過來。那是一種熱辣辣的感覺,這感覺在整個身子裏擴散。一會兒,他感覺身體像是在發高燒,全身都火燎火燎的,臉也漲得通紅。他眼裏所見一切都變了形,那黑色的樓梯變得東倒西歪,像要隨時倒塌。在這樣的等待中,他那久違的屈辱感被喚醒了,並且越積越盛。他又一次感到了被人拋棄的空虛感,感到自己正置身於某個孤立無援的境地,而四周都是敵人的槍口。當他想象到槍口對著他時,某種英雄氣概湧上心頭。他在心裏說,他們不能這樣對待我,我他娘的為了這個國家都弄成這樣了,已人不人鬼不鬼了,可他們竟不願意接待我,這世道還有什麼公道可言。

“我等到十點鍾,如果他們再不接待我,我就要罵娘了。”他自語道。

過了一會兒,清脆而飄逸的鍾聲從附近的鍾樓傳了過來。十點鍾到了。就在那鍾聲敲響最後一記時,他的拳頭準確無誤地落在門衛室的玻璃窗上,玻璃一下子被砸得粉碎,碎片衝擊到門衛老頭的身上。老頭被劉亞軍的舉動搞懵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他怒氣衝衝來到劉亞軍身邊,高叫道:

“你這個人怎麼能這樣,你究竟想幹什麼?你想造反不成?”

劉亞軍沒理睬老頭,這會兒他臉色發白,手掌上流著鮮血。

聽到老頭幾乎失真的嚷嚷聲,小樓裏的人都從辦公室裏鑽了出來。 其中有一個人問老頭究竟出了什麼事?劉亞軍猜想,這人大約是保衛科的。老頭一臉委屈,指著劉亞軍說:

“這個人是來找優撫科的同誌的,他一個早上都等在這兒,我怎麼知道他要砸玻璃呢。”

保衛科的幹部對劉亞軍打起官腔,他說:“你知道你行為的後果嗎?你這是衝擊國家機關。”

劉亞軍不屑道:“我還想拿炸藥包把這幢樓炸掉呢。”

保衛科的幹部說:“唷,說的倒狠,你神經還正常吧?給你一個機會,把這玻璃的錢賠了,否則送你去派出所。”

劉亞軍的臉上露出蔑視一切的笑容。

這時,圍觀的人群中出現一個威嚴的聲音:“老李,你別胡鬧了。你瞧這位同誌的手還在流血呢,快叫醫務室的同誌給他包紮一下。”

那保衛科的同誌的臉瞬間就紅了,結結巴巴地說:“葉局,你瞧,這個人都來砸政府機關了,我不管怎麼行。”

“好了好了,先給這位同誌包紮一下。”那個叫葉局長的人不耐煩地說,“你們都回辦公室去。”

圍觀的人議論紛紛地走了。

葉局長叫人打開了一樓一間關閉著的辦公室。辦公室的桌子上放著一塊“傷殘人員接待室”的牌子。劉亞軍想,可能是像他這樣找上門來的人太多了,他們感到煩了,就關閉了接待室。醫務室的人為劉亞軍包紮起來,葉局長一直站在一邊。葉局長的態度讓劉亞軍感到奇怪,他好久沒有碰到過像葉局長這樣的政府官員了。劉亞軍猜想這個叫葉局長的人可能認出了他。他一定在民政局呆了很久了,他可能想起了他和張小影的故事。

醫務人員退去後,葉局長開始同他談話,但他一直沒問劉亞軍是誰。這個人隻是一唯地檢討他們工作中存在的缺陷,希望劉亞軍不要介意。政府知道他們這批傷殘軍人對國家做出過巨大的貢獻,所以政府一直在發放他們撫恤金。雖然由於社會發展等原因,目前看來這筆錢是杯水車薪,但基本的生活還是有保障的。政府也在積極想辦法對目前的撫恤金數額進行調整,這要有一個過程。對於劉亞軍想找點事做,這位負責人個人表示理解並支持。他還舉例說有些同誌是自己想辦法解決困難的,有人開了一個打字店,有人開了理發店,據說生意不錯。現在隻要買一台電腦就可以打字了,學打字也方便,文化館還專門開了打字培訓班呢。這位負責人建議劉亞軍在這方麵想想辦法。

總之,葉局長說得有理有節有據,劉亞軍就不好再胡攪蠻纏了,雖然沒有什麼收獲,他的憤怒是暫時平息了。他走的時候還帶著開一家打字店的夢想。後來,他專門去了一趟文化館,了解有關情況。令他失望的是開打字店對他一點都不合適,他根本投不起那個成本。買一台電腦需要一萬多元錢,還要花錢租一個門麵,對於劉亞軍來說這簡直是天文數字。他隻得放棄了這個計劃。

3

曾經有一段日子,劉亞軍跟著那個留八字胡子的黃牛一起倒過電影票。他不想張小影知道這事,他倒票的時間是張小影在上班的時候。白天電影院生意不是太好,隻有那些熱門電影看的人才多一些。電影院廣場很大,是這個小城最大的廣場,在沒人的時候廣場顯得空曠而寂寥。黃牛們在廣場四周閑散著,當廣場上出現一個或一對看電影的人,黃牛們會從各個角落一下子湧出來,把他們圍住。當幾個黃牛為爭取一個顧客而爭執不下時,劉亞軍的內心湧上深切的悲哀。想當年,幾千人在這個禮堂裏在聽他們的演說,他完全可以居高臨下地看他們,現在他卻在為幾毛錢的利潤而勾心鬥角。命運好像真的同他們開了一個大玩笑,不過他在幾年前已經洞悉自己命運的全部秘密了。

即使電影院播放那些外國大片一票難求時,做黃牛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些前來看電影的人好像在同黃牛們玩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都很狡猾,他們在電影還沒開演前不向你要票,而是在電影開演後十分鍾才向你買,這時候為了使自己不至於虧太多,你隻好半價出手。做黃牛也是件鬥智鬥勇的事情啊。那八字胡子倒是有竅門,他一般向那些戀愛中人兜售。八字胡子總能迅速地捕捉到那些肯出高價的人。由於劉亞軍的身體條件,他在這方麵要差勁得多。劉亞軍老是虧本,最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那塊料,於是放棄了倒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