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和張小影之間的戰爭沒有停止過。他總是挑釁張小影。現在,他把激發張小影的仇恨當成自己的樂趣。他希望張小影把他當成一個魔鬼,一個專門吸她血的吸血鬼。他確實看到了仇恨在張小影的眼裏一點一點地積聚。在這世上,愛就像雪,極易融化的,但仇恨就像蟑螂這類蟲子,繁殖迅速,並且不易消滅,就是用電視廣告上的那些藥劑也無濟於事。劉亞軍希望張小影心中的仇恨越來越強烈,然後把仇恨發泄到他的身上。
曾經有一次,那樣的事情幾乎就要發生了。那一天,劉亞軍心情很好,他主動要求張小影推著他到溪邊去走一走。張小影見他從黑屋子出來,高興壞了,臉上充滿了卑微的希望,就好像她明天要重新出嫁了一樣。劉亞軍對此十分反感,他最見不得這種德性,好像希望他娘的是她身上結出的果子,每年都可以長出來。你他娘的隻有把她連根拔起,她也許就結不出那種叫希望的果子了。張小影推著劉亞軍在溪邊走,開始讚美自然風光,讚美空氣和陽光,還讚美四周泥土芬芳。他知道這些話的指向,這些話實際上在批判他的黑屋子,這些話的意思是他的黑屋子充滿了病菌、垃圾、體腺和瘋狂的念頭。他知道張小影的話有理,不過他就想同她對著幹。他開始和她胡謅,這使她非常憤怒。她感到他不講道理的樣子真的像一隻狗或一頭豬。於是她就像往日那樣辱罵他,叫他豬或狗。他假裝一點也不介意,甚至還對著張小影學豬或狗叫。他把豬和狗的叫聲學得很像。他在這方麵有天賦,當偵察兵時他學會了很多動物的叫聲。這時,張小影的呼吸急促起來。她一定已經氣壞了,他的眼中有了殺氣。他想,我拜不得她殺死我,我早就活膩了。他就用背對著她,他不想再看到她的眼神。他知道不看她或輕視她,她的仇恨會更激烈。即使不看她,他依舊可以體味到她此刻激烈的情緒,她的呼吸衝擊著他的後腦勺,那呼吸中已有了像刀子一樣尖銳的東西。她推著車子的雙手開始顫抖。由於剛才的吵鬧,她已說不出一句話。他覺得這會兒唯一能夠表達她意誌的就是那雙抖動的雙手。輪椅正在一個高坡上麵,十多米下麵是轟鳴的溪水。由於剛下過一場暴雨,溪水洶湧。他清楚,隻要那顫抖的雙手表達出她的思想,那麼他和輪椅就會飛入溪水之中。他已經想象出自己落在溪水中的情形了。他看到輪椅被碾碎而他被衝擊得四分五裂。這樣的想象竟讓他有一種幸福感。他感受到死亡安靜地誘惑著他。身後的呼吸和顫抖變得更加激烈了,他已閉上了眼睛。一會兒,呼吸和顫抖遠離了他,他的輪椅在向後退去,遠離了溪岸。張小影已經跑遠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心跳突然加劇。他想,她一定在為剛才出現在腦子裏的惡念而羞愧。她就是這樣的人,惡在她身上種不下。
他是自己推著輪椅回家的。從高坡下來時,眼前的小城就從整體變成了局部。他已經有三年沒見到小城了,小城又新建了不少高樓大廈,他感受到了小城某種擴張的欲望。到處都是建築工地,大片舊城都被推到重建,小城看上去就像是剛經曆了一場戰爭,到處都是廢墟。他覺得此時的小城很像他殘缺不全的身體和心靈。
2
關於花房所在的這片舊平房將被拆遷的消息是張小影告訴劉亞軍的。張小影說,現在是房產熱,小城已組建了十幾家房產公司,有一家公司看中了這塊地,這裏的舊房都得拆掉重建。張小影是在他的黑屋子裏說這話的,當時,劉亞軍正埋頭吃飯。他們現在很少呆在一起,隻有在吃飯時,他才允許張小影進入他的黑屋子。劉亞軍對這個話題沒有任何反應。其實他是應該有所反應的,如果他們的花房真的要拆的話,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大事情,他們的生活將會受到一定的影響。但劉亞這沒有吭聲,就好像這個消息同他沒有任何關係。
見劉亞軍不吭聲,張小影繼續說:“如果花房拆遷的話,按規定他們會分給我們一套商品房。如果分給我們一樓還好,你進出也方便一點,如果在樓上,那你就很難下來了。我們得找他們談談。”
劉亞軍把張小影的話聽進去了。這段日子,他一直透過小孔觀察著四周的動靜。他聽到橋那邊,人聲喧嘩,打樁機開始打樁,但這片地還是很安靜。不過,劉亞軍對安靜十分敏感,這是他從戰場上得來的經驗,他知道安靜的時刻是最危險的,安靜的背後一定醞釀著一些事情,一切都在變化著,然後猝然發生。劉亞軍覺得自己像是重返了戰場,正在等待激動人心的總攻號的吹響。這段日子,他充滿了戰鬥的欲望。他知道自己會怎樣對付他們。我不會向他們讓一點點步同,他們馬上會知道我的厲害。黑暗中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張小影帶來消息說,關於這片舊城的拆遷通告已經張貼出來了,負責拆遷的工作人員會馬上和各住戶聯係。張小影顯得有點兒擔心,她說:
“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得有點兒準備。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照顧我們,我聽說分配給我們的商品房的樓層是抽簽決定的,我們要是抽到樓上該怎麼辦?”
劉亞軍依然沒吭聲,不過由於內心的激動,他的臉憋紅了,他嗅到了戰鬥的氣息。
劉亞軍坐在黑暗中,他想象黑暗房子裏的小孔是從他身體上長出來的觸角,小孔接收到的所有信息都傳入他的大腦,他因此覺得世界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他看到院子裏時常有影子搖來搖去,他在等待一個陌生的影子向他的家走來,來同他們商談有關花房的拆遷事宜。
幾天以後,那個人終於出現了。那個人的影子輕飄飄的,劉亞軍通過影子判斷那個向他家走來的人一定是個油頭粉麵的喜歡占便宜的家夥,這家夥一定華而不實,一定善於蒙嚇拐騙。現在,劉亞軍看清那人的麵容了。他站在他們家的客廳裏,居高臨下地看著張小影。他是個年輕人,他這樣年紀的人一定不會知道他們的故事。他的皮膚白得勝過女人,頭發很油,自然卷曲著,他的頭發讓人想起那些在主人麵前一副媚態但在陌生人麵前凶悍異常的狗。張小影像所有中國人一樣,對那些掌握著一定權力的人都有點兒敬畏,她正在和那個人商量關於拆遷的事。張小影說了家裏的特殊情況,希望那人能對他們有適當的照顧,希望能分配一套底樓的房子。但那人一臉油水的臉上充滿了不屑和鄙棄。那是個沒有一點同情心的家夥,看上去充滿了貪欲,找他辦事非得給予他想要的好處才能辦成。劉亞軍的耳朵豎著,他捕捉著他們說的每一句話。當張小影說出她的要求時,劉亞軍拉動繩子,整幢屋子頓時鈴聲大作。劉亞軍看到客廳裏的那人嚇了一跳,緊張地東張西望。黑屋子的門打開了,劉亞軍推著輪椅向客廳走去。那個人的眼光雖然有點不安但還是像椎子一樣刺向劉亞軍,他大概在判斷這個突然出現的怪物是何方神聖。由於終日不見陽光,劉亞軍的臉上有一種黑夜般的氣息。劉亞軍走近那人時,那人感到好像是黑夜突然降臨了。劉亞軍的眼光桀驁不馴,充滿了好鬥的信息,他的雙眼裏麵仿佛正有一個拳擊手在蹦蹦跳跳。
“你是管這一片拆遷的?”劉亞軍的聲音裏有明顯的挑釁。
“是的。”那人的態度比剛才好多了,他已放棄了在張小影麵前的居高臨下的姿態,臉上有了一絲膽怯。
“這房子你們說拆了就拆了?”
“我們會按國家政策給予安置的。”
“你知道我是誰嗎?”
“……對不起,我不知道。但不管是誰,在政策麵前人人平等……”
“告訴你,這房子不能拆,就是縣長來了,我也不讓他拆。”
張小影對劉亞軍剛才的那番話感到驚訝。她怕劉亞軍把事情鬧大,到頭來不但房子被拆(這幾乎沒什麼可以商量的),還安置不了(這種事見得太多了),所以,她帶著歉意對那人說:
“你先回去吧,我們商量好了再去找你怎麼樣?”
劉亞軍狠狠地推了張小影一把,差點把張小影推倒。他吼道:
“滾一邊去,這裏沒你的事。”
那人見機就往門外溜,他一邊後退一邊說:“好好,你們先商量商量。不過,老實說,國家的政策,一視同仁,實在沒什麼好商量的,你們還是早點準備,免得到時候搬家都來不及。”
張小影見那人向門外走,就去送他,嘴上在說一些好話。這時,劉亞軍吼道:“你給我回來。”
張小影同那人苦笑了一下,回到屋內。她對劉亞軍的表現很生氣,覺得劉亞軍關在黑屋子裏一定是把腦子關壞了,他竟說他不會搬走。難道他想讓推土機給碾死不成!她罵劉亞軍:
“你這是幹什麼?”
“這事你就不要插手了。這事我來對付。”
“你究竟想幹什麼?”
“除非他們給我新造一幢平房,否則我哪也不去,就住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