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回母親家的路上,兆娟有一種委屈和傷心糾纏在一起的情緒。多年來,她同母親一直有隔閡。小的時候,母親要麼忽視她,要麼挖苦她。她幹什麼母親都看不慣。母親看不慣她穿裙,看不慣她愛清潔,甚至看不慣她在說話時帶幾句普通話。後來她考上了師專,成了一名教師,母親卻突然對她客氣起來,那種客氣讓她感到自己好像不是這個家的人了。她一直不知道母親心裏究竟怎麼想,為什麼這樣對待她。母親有時候會在客套中帶點兒譏諷的語調。比如她給母親送去一些錢或食品,母親就說,你是不是錢多了,沒處用了,我這個老太婆怎麼有福氣吃這麼高級的食品?說得她當即紅了眼,掉下淚來。有時候,她去母親家做客,如果別人沒到母親早就開飯了,母親容不得有人遲到。但如果她沒到,母親就說,等等她吧,她對我意見可大著呐。她呀,總是慢吞吞的,不好伺候。從兄弟們那裏聽到這樣的話,她就想哭。她覺得母親對她很不公平。但母親知道她的委屈。這就夠了。她不頂撞母親。她多麼希望化解同母親之間的隔閡。
兆娟從學校趕到母親家時,家裏沒一點聲息。四弟兆軍坐在廳堂裏。她問,娘呢。兆軍臉上沒有表情。至少沒有悲傷,好像家裏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兆軍說,在樓上。兆娟就上樓。母親躺在她的床上,母親的神色非常安詳。她見到母親沒有異樣的感覺。應該說母親的死她並不感到太意外。大哥兆根木然坐在一邊,守著母親。大哥的臉色非常不好,他看上去有點緊張。
按照鄉下的習慣,母親死了,做女兒的要先哭上幾聲。她猜想,母親死後這個家還沒發出過哭聲。鄉下是用發出哭聲的方式宣布死亡的。這樣鄉鄰就會自動走來幫忙。可兆娟覺得自己實在哭不出來。此刻,她還沒有覺得母親已離他們而去,好像一切並沒有改變,母親隻不過是在睡覺。但她必須先哭,否則鄉裏人不知會說些什麼難聽的話。於是,她就哭了起來。
開始的時候,她的哭像一支跑調的曲子,幹燥,生硬,但沒多久,她就真的哭了。哭這樣一種方式把她內心的真實的悲傷喚醒了。她感到自己對母親的情感是多麼複雜。她既是在為母親哭,又是在為自己哭。
她哭泣的時候,希望大哥和四弟勸勸她,這樣她可以停止哭泣,安排葬禮。但大哥和四弟都顯得很茫然,並且對她的哭泣無動於衷。她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就止住了哭泣。
兆娟是不可能撐起這個家的。她在這個家沒有說話的份。兄妹三人都想到了城裏開店的大姐兆曼。請大姐來辦喪事是兆娟提的。四弟兆軍馬上表示讚同。但大哥卻猶豫起來。大哥說,娘死的時候交待過,不讓兆曼回來見她。兆軍不耐煩地說,人都死了,還提這個幹什麼。他們還是決定馬上打電話給大姐,讓她回來。兆娟對大哥說,大姐回來的話,不要對她說母親臨終說的話。大哥好像沒聽見,半天沒有什麼反應。
兆娟先打發兆軍去請道士。在村子裏,葬禮有一整套規矩,這是必須遵循的。兆娟去請村裏專門安排葬禮的馮大爺。馮大爺隨叫隨到。他平時沒有精神,但一聽說哪家死了人他就來精神。在馮大爺的指揮下,沒一會兒,母親就穿上了她早在十年前已準備好的鎖在箱子底下的綠色的壽衣壽褲,屍體也轉到了廳堂裏。這個過程兆娟又哭了幾次。
一會兒,道士也來了。他們一臉嚴肅,動作肅穆,他們緩慢地布置著香台。他們緩慢的動作裏好像隱藏著一些另一個世界的消息。兆娟見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就等著城裏的大姐來管事了。她鬆了一口氣,在遠離母親的院子裏坐下來。她終於可以停下來想事了。母親的身子看上去好像比以前短了一截。床板下的長明燈在一跳一跳。沒有風,但長明燈在跳動。
兆娟心裏巨大的虛空就是這時候湧出的。母親就這樣去了另一個世界。昨天還好好的,還躺在床上罵大哥,因為大哥給她擦身子時燙著了她。但今天,一切都遠去了,她躺在那裏,如此安詳,但生命已經停止,她再也不可能憤怒了。
想起母親這一輩子,確實也不容易。父親在生下兆軍那一年就死了。是母親把他們兄妹四個拉扯大的。生活把母親的性格塑造得剛毅、專製、粗暴、任性。想起這些,兆娟就感到悲傷。活著究竟是為什麼呢?像母親這樣苦了一輩子,甚至沒好好享受過一天的好生活,就這樣去了。兆娟不知道這個叫死亡的東西意味著什麼。父親死的時候,她還小,那時候,死亡給人的感覺僅僅是生活中少了些什麼,有一點奇怪的感覺,但一段日子後就什麼都忘了,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可這一回,麵對母親的死,她的情感卻是無比複雜。她有一種整個身心被抽空了的無處歸依的感覺。
她不知道大哥這會兒的心情是不是像她一樣。四弟兆軍是不可能有感覺的。死亡對他來說也許還不如一個陰雨天來得讓人沮喪。四弟和大哥的性情是多麼不同。他們家最辛苦的就數大哥了。兆娟向廳堂望去。大哥呆呆地坐在母親身邊,他消瘦的身子顯得十分僵硬,就好像他坐在那裏僅僅是一架木偶。他的雙眼浮腫,眼神迷茫。某一刻,他向兆娟投來無助的一瞥。這一瞥讓兆娟心驚肉跳。
大哥在母親彌留之際一直照顧著她。兆娟也住在這個村子裏,本來照顧母親這類事應該是她這個做女兒的去幹的,但除了大哥,母親不讓任何人服待她。母親有著不近人理的古怪脾氣。這幾天大哥幾乎沒休息過。大哥身體不好,太累了就要出事的。有好幾次大哥出事都是因為太累的緣故。大哥出事前就會這樣向你投來無助的眼神。這眼神裏隱藏著一場風暴。她很擔心大哥。她心裏祈禱,家裏都亂成這樣了,可千萬再出什麼事。
兆娟來到大哥身邊,說:
“哥,你都兩天沒睡了,你去睡一會兒吧。靈堂我來守著。”
“不。我沒事。”大哥麵無表情。
兆娟知道大哥的脾氣。馮家的孩子都帶著一些怪脾氣。大哥這樣是想守孝道。他已孝敬了母親一輩子,他要在最後這段時間盡孝,要善始善終。兆娟知道大哥想好的事你沒法改變他。可她真的替他擔心。再出什麼事可怎麼好。她希望至少在大姐到來前別出什麼事。
目前一切還算正常,葬禮總算開始運轉起來,不過這實在不難,鄉下人對葬禮有著一整套程序,葬禮可以由著它自己的慣性自動運轉。隻是大哥有點不對頭。四弟兆軍不知道去哪裏瘋了,馮家最沒責任感的就數他了。即使家裏亂了套,他都不管。兆娟想了想,就叫來兒子紅宇,讓紅宇看著大哥。
“你大舅有什麼情況趕緊來告我。”
紅宇正站在道士旁邊,看他們布置靈堂。他顯然有點不願意。要知道這會讓他失去行動自由。他好久沒有說話。
“你聽到沒有。”兆娟提高了嗓門。
“好吧好吧。”紅宇答應了。他好像沒料到她的火氣這麼大。
二。
空氣裏好像沒有一絲兒風,但掛在院子裏的一條條白布緩緩地飄動起來。紅宇站在白布下麵。白布拂著他的臉,讓他感到很舒服。這會兒,陽光很猛,周圍的一切都明晃晃的,好像那些樹木、圍牆、牆頭的草、房子都跑到一麵巨大的鏡子裏麵了。道士們到靈堂已有一陣子了,但正式的儀式要晚上才開始。
外婆去死後,紅宇覺得這世界變得空曠和安靜了許多。周圍的景色沒有改變,苦楝樹還是苦楝樹,村莊還是原來的村莊,山也還是那樣青黑黑的紋絲不動,但好像這一切都變了,好像這些事物後麵有著更為深遠的世界。世界一下子變得明亮而悠長,但這明亮中又有一些影影綽綽的東西,好像所有的事物都拖著一些看不見的影子,就好像有一些神秘的事情在事物的深處出沒。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靈魂。但他覺得他和那個世界有了某種聯係。他變得有點敏感。世界如此安靜,他甚至能聽到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植物生長的聲音。他想,如果人死了有靈魂的話,那他相信外婆的靈魂會在那偶爾被吹動的樹梢、牆頭的草及圍牆下蟲子的鳴叫中顯現。
廳堂裏的哭泣聲會在某個時刻驟然響起。這是儀式的一部分。一個時辰到了,婦女們就會來到外婆的屍體邊放聲大哭一陣。她們的哭聲帶著詞語,富有韻味,像一首古老的歌謠。但當他們哭完以後就會有說有笑,甚至還打麻將。她們對靈魂的敬畏隻在哭泣的時候表現出來。紅宇回頭朝廳堂張望。大舅正一臉嚴肅地坐在外婆的旁邊,他的腰板挺得筆直,就像一個剛受過老師批評的孩子。他的身體看上去非常緊張,但他的眼睛卻非常茫然,好像他因為外婆的死亡而變得沒了主意。婦女們在他身邊嚎啕大哭的時候,他都沒有動一動,好像她們的哭泣同他一點也沒有關係。
媽媽的擔心不是毫無來由的,大舅的身體不好,不小心就要發病。他發病有時候毫無先兆。大舅平時脾氣很好,成天笑眯眯的,一副無心無肝的樣子,但發病時,卻完全變了一個人,又哭又笑又罵人,像凶神惡煞。他發病的時候,力氣像是突然從他瘦弱的身體裏長出來似的,就是兩個人都製服不了他。村裏人說,大舅得的病叫“花癲”。紅宇知道這個詞的意思,因為大舅發病時,村子裏的婦女們都會躲起來。紅宇很反感婦女們的這些勾當。但大舅對外婆很孝。媽媽對紅宇說,你外婆總是拿他當出氣筒,可他就是對她孝。紅宇聽得出媽在替大舅叫屈。紅宇經常聽到外婆罵大舅,好像外婆一輩子的委屈都是大舅的緣故。
婦女們哭完後,對著蠟燭拜了幾拜,就散去各自去忙自己的事去了。大舅還是直挺挺地坐著,臉上沒有表情。紅宇覺得大舅就像是一具沒有生命的雕像。
外婆躺在那裏。紅宇還沒走近去看過外婆,好像外婆因為他走近會突然爬起來似的。紅宇對外婆的死一點都不吃驚,相反,他甚至覺得外婆死了才是解脫。外婆死前有兩年足不出戶。紅宇經常覺得外婆這樣活著沒有意思,生不如死。所以外婆真的死了時,紅宇沒有什麼悲傷。外婆死後,紅宇還去外婆的房間裏看過。那時外婆的遺體已移到廳堂中了。人去樓空的房間有些淩亂,但外婆的氣息依舊在。紅宇覺得這氣息現在不但彌漫在這個房間裏,似乎整個天地間都是這種氣息。這種氣息讓人感到自己置身於某個遙遠而神秘的地方,看著人世間的一切。人世間就有了一種緩慢的不變的平靜。
紅宇覺得大舅大約不會有事,他就向院子外張望。他直愣愣地注視著遠處樹杈上的一隻麻雀。他總是這樣,某樣東西可以注視半天。他喜歡注視那些細小的東西,比如螞蟻,比如春天水溝裏的蝌蚪。他發現那樹上的麻雀半天沒動一下,連自己的羽毛都沒理一下。紅宇想,這是一隻懶惰的麻雀,也許它睡著了。
後來,這隻麻雀突然像一支射出的箭那樣竄上天空。一會兒,在馬路的遠處,傳來馬達聲和哭泣聲。接著,一個黑點出現在道路轉彎處。是一輛中巴車。中巴車在高低不平的路上一顛一顛的。在這個安靜的村子裏很少出現馬達聲,路邊的房舍裏探出幾個腦袋,他們木然注視緩慢行駛的汽車。哭聲越來越近了,紅宇覺得這哭聲有點像天上偶爾飛過的隆隆的飛機,有點霸道。紅宇知道又有親戚來奔喪了。他從那誇張的哭聲猜測可能是城裏開店的大姨回來了。
果然汽車在外婆家的院子門口嘎然而止。隨著車門的打開,哭聲突然變得雜亂而響亮,好像一群被圍困的鳥兒終於從籠子裏放了出來。但這聲音就好像被廣大的寂靜吸取了似的,顯得很不真實。紅宇猜得沒錯,走下車子來的人確是城裏開店的大姨。但紅宇沒料到的是大姨身後跟著一群年輕的姑娘。紅宇數了一下,一共六位。年輕的姑娘們神情木然,雙眼無神,她們每個人的手中都握著一個巨大的花圈。但姑娘們的身材相當好,她們的臉蛋也光鮮迷人。
一直懶洋洋地坐在院子裏的小舅突然站了起來,他的眼裏放射出灼人的光芒,那是見到久違的熟人才有的喜悅的光芒。他迅速來到大姨的麵前,他臉上展露出天真的笑容,但大姨沒理睬他,白了他一眼。也許小舅覺得在葬禮上不能太開心,所以,他繃緊了自己的臉,但他的眼睛一直在笑。那些姑娘從他身邊走過時,他忍不住去拉她們的衣服。顯然小舅認識她們。那些姑娘們佯裝生氣,掙脫了小舅的手。小舅的喉節在不停地上下滑動,好像他嘴裏裝著咽不完的東西。
姑娘們把花圈放在廳堂裏,這會兒,她們的臉上已有嚴肅而好奇的表情。紅宇發現她們的眼睛烏黑而明亮。她們投向屍體的眼神雖然有外人的冷漠,但看得出來,她們敬畏死者。她們在香台前拜了起來,一邊拜一邊還念念有詞。紅宇不知道她們是在祈求死者保佑還是別的什麼。紅宇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發現其中一個姑娘竟然跪了下來,對著外婆磕頭。那個女孩看上去大約隻有十八九歲,穿著一套白色的裙子,她的臉頰紅紅的(紅宇猜想可能是天太熱的緣故),鼻子上有一絲細汗。剛開始跪拜的時候,這姑娘有點慌亂,但一會兒,她好像進入了角色。她手中的香高舉著,即使她在磕頭時,也這麼舉著。紅宇覺得她對這類事似乎訓練有素。她比鄉下人看上去還講究。她站起來,把香插在香台上。然後又跪下,雙手朝天放在地上,然後把她的臉磕到她的手上。她看上去異常虔誠。一邊看著的親戚們的表情也跟著嚴肅而聖潔起來。
紅宇見她們這樣,對她們產生了好感。她們看上去清清爽爽的,秀麗,活潑,青春洋溢,紅宇覺得她們把這個死氣沉沉的葬禮照亮了。
三。
馮家大女兒兆曼是接到母親去死的電話後匆匆趕來的。她大約有二十年沒踏進這幢屋子了。母親不允許她進這個門。每次,兆曼回村,都是住在妹妹兆娟家裏。她隻能遠遠看望母親。現在母親死了,她可以近距離看母親了。母親的臉安詳中有一絲威嚴。母親的個性是多麼的剛烈。不過她理解母親。在這個家裏,兆曼的個性是最像母親的一個。兆曼的脾氣同母親一樣固執。她這一輩子似乎都在和母親對著幹,他們其它三個都屈服於母親,隻有兆曼敢於挑戰母親。自從母親宣布不再讓她踏進家門後,她去過母親家一次,結果,母親被她氣得發抖,拿著一根棍子要打她。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你要打你就打吧。母親的棍子果然落了下來,她被打出了血。她易怒的脾性就暴發了。她狠狠推了母親一把,母親被推到在地。母親就躺在地上大哭起來。那會兒,兆曼發誓不再來這個村子。但不知為什麼,她總惦著母親,每年都要回來一次。但她再也不進母親家了。她回村後,就在村子裏到處轉,為的是能碰到母親。她也隻能遠遠地看看母親小巧但裏麵裝滿了憤怒的身子。她總是同村子裏的人興高采烈地說些家長裏短的事情,表情誇張,好像在對母親示威遊行。母親這種時候就不再從屋子裏出來。她知道母親獨自一人在屋子裏生悶氣。
已經十多年了,兆曼沒好好看看母親的樣子。現在母親死了,她可以站在母親前麵。距離還不到一米。往常這是不可能的。她見到母親,有一種強烈的哭泣的衝動,但她忍住了。她感到她的心頭像發了酵一樣,有什麼東西在喧囂個不停,就好像那裏正有一個熱帶風暴正在形成。這會兒,母親是安詳的,那些曾經讓她感到害怕的威嚴的皺紋現在好像也變得柔和了許多。她的頭發也比往常溫順,服貼地造形很好地粘著臉頰。說實在的,死了的母親讓她感到陌生。這種陌生感更加重了她的悲哀。她知道她同母親的戰鬥結束了。她知道其實這場戰鬥誰也沒有贏。她感到她的眼淚快要出來了。
她收起注視著母親的眼睛。她轉過身掃視了一下屋子。她得幹點事轉移心中日益泛濫的情感。雖然她對母親可謂愛恨交加,但她決定給母親的葬禮最好的排場。她知道鄉下人最看重這一套了。
她叉著腰,開始向兆娟詢問葬禮的事。她的樣子儼然已成了這個葬禮當然的總指揮了。兆娟同她說了一些情況,她不住點頭表示認可。最後兆娟說出了自己的擔心。她指了指大哥,說,他己有兩天兩夜沒睡了。兆曼皺了一下眉,點了點頭。
兆曼左右前後看了看,又問:
“紅宇他爸還沒來?”
兆娟說:“他爸去了貴州,幹部交流。去了有一年了。”
“通知他了嗎?”
“電報是打過去了。但他那地方閉塞,聽說一個星期才通一次郵,路上也得三四天。恐怕他趕到,事也辦完了。”
兆曼向兆娟揮了揮手,意思是說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她在一旁觀察了大哥一會兒。大哥的樣子完全不像一個男人,像一個被閹割過的太監。男人應該頂天立地,哪能像大哥那樣整天看著母親的臉色行事的。看著大哥這個模樣,兆曼就有一種悲憤從心頭湧出。她知道這一切都是母親造成的。母親總是把自己的意誌強加到別人身上,把這個家庭搞得一團糟,可母親自己還沒有意識到。
“大哥,你去睡一覺吧。兆娟說你都兩天沒睡了。”
大哥沒吭聲。
“你這是何苦來著?”兆曼顯然對大哥的沉默有點氣惱,她高聲地說,“你對她夠好了,她躺在床上這兩年都是你照料的呀,誰不知道你是孝子啊。”
大哥還是沒吭聲。隻要大哥不吭聲了,家裏人就不會再勸說。家裏人都知道兆根這時候很危險。但兆曼是個急性子,她管不了那麼多,她一定要讓大哥去睡上一覺。
“沒人規定長子一定要守著的呀,睡一覺難道就不孝了?”
大哥看了一眼兆曼,好像不認識她似的。這一眼看得兆曼膽顫心驚。
兆曼歎了口氣,說:“你怎麼這樣死腦筋?嗯,她待你又……”她看了看母親,她忍住不說了。
四。
大姐和大哥說話的當兒,兆軍在隔壁的屋子裏直愣愣地看著城裏來的姑娘們。但他的臉上卻還帶著靦腆,一種想笑但又不敢笑的神情。主要是因為母親剛死,他覺得笑似乎不應該。
城裏的姑娘站在屋子裏,臉上表情都比較嚴肅,她們都沒坐下,好像坐下是不尊重死者的表現。兆軍殷勤地搬凳子讓她們坐。她們都有點陌生地看著兆軍。
兆軍來到一個大嘴巴大眼睛姑娘身邊時,大嘴姑娘輕聲說:
“兆軍,你變好了呀。”
兆軍笑了一下。他的笑容裏有一些孩子式的調皮。看到他的笑容,那姑娘又說:
“看來你是裝的。你還那樣壞。”
那大嘴姑娘叫劉燕。不過是不是真的叫劉燕隻有鬼知道。兆軍曾經去大姐店裏幫過忙。那會兒,劉燕已在那裏了。今天來的六位姑娘中,他認識其中的四位。他剛到店裏的時候,不知道這些姑娘們是幹什麼的。在店裏有這麼多漂亮姑娘讓他心花怒放。當然,沒幾天,他就知道她們是幹什麼的了。後來,就是這個叫劉燕的姑娘主動找他睡了覺。劉燕告訴他,她就喜歡不經事的愣頭青。就是打這以後,他成了一個浪蕩公子。他幾乎同店裏所有的姑娘都發生了關係。他賺的錢幾乎都花在這裏了。因他賺得錢有限,他甚至還欠了姑娘們一屁股的債。沒多久,他就染上了一身的病。
他得病後,大姐就知道了這事,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通,並把他從城裏趕了回來。兆軍從城裏回來後像是中了邪,他常找村裏的女人。他因此常挨村裏男人的揍。但他樂此不疲,被揍了後還幹這事。母親從來不管他。他知道母親這輩子最寵的就是他,他幹什麼事,她都原諒他。他一點也不怕她。
姑娘們的身上都很香。這香氣讓他內心歡喜得發狂,他激動得渾身都顫抖起來。他的臉紅看上去好像是靦腆,實際上是激動。他很想伸出手去撫摸她們柔軟的胸脯。他曾經撫摸過她們,至少摸過其中的四位。他知道撫摸她們,她們會有什麼的反應。但現在不能,死了的母親躺在廳堂上,屋子裏人也太多,打情罵俏不是時候。不過,他還是沾了一點小便宜,他伸出手去,拉住她們的衣襟,叫他們坐。當然碰到她們的肌膚是不可避免的。多麼令人心動的肌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