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美國人也不一定能把我們滅了。”魯小基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他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看到天色暗下來。北朝鮮的傍晚來得特別早,過了五點,夜幕就開始降臨了。山上的冰雪呈現暗藍色的光芒,雖是戰火連天的年代,但還是有一種人煙稀少的寒冷而孤單的感覺。我突然想起家鄉。在國內,這會兒人們在幹什麼呢?我的眼前出前熱氣騰騰的小吃和鑼鼓喧天的喜悅。這時候,我真的想回去。但想到回去後,我的人生將會黯然失色,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如果有什麼突圍分隊,我願意衝在最前麵。請你向組織轉告。”
也許是魯小基不忍看我那種祈求目光,他沒看我一眼,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邊,點了點頭,走了。
我可以從關押的屋子裏出來,到處走走了。也替炊事班做個幫手。我換上了誌願軍軍服,隻是這軍服沒有徽標。
戰事可能真的很吃緊。士兵和軍官都行色匆匆的,他們不正眼瞧我一下。連炊事班的人也不同我說話。我像是一個局外人,仿佛這戰爭同我沒有一點關係。我感到一點兒做人的尊嚴也沒有。但總歸比以前好一點兒。
魯小基已不來看管我了。我不用再寫思想彙報後,魯小基就來得少了。
一天,我正在拆除一袋空降的食品。這是美國人誤投到我軍陣地的。罐頭打開來後,牛肉的香味令人迷醉,我感到不但四周的空間被這香味占領,我的身體的所有部分都被占領。我多麼想把這罐牛肉和自己的身體溶為一體。我想起在美國俘虜營裏吃罐頭牛排的情形,竟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這時,魯小基來到我麵前,他叫我停下手中的工作,跟他走。
我來到魯小基那兒。魯小基給了我一套正式的軍裝,讓我穿上。看到軍裝,我的眼圈就紅了。我一時不敢相信,也不敢動它。在我的潛意識裏,我已經排除了我還是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誌願軍。魯小基把軍裝遞給我,我有點不好意思。魯小基溫和地說,穿上吧。我就一臉靦腆地把原來的衣服脫下,然後穿上它。我對自己能穿上軍裝有點不太適應。我看了一眼魯小基,我想知道魯小基的反應。從他人的反應可以想見自己的形象。魯小基顯然對我很欣賞。他說,你是個漂亮的家夥,你以後會迷倒一大批女人。我笑了笑,自信了一點。
我猜不出組織的用意。我想組織也許對我有新的安排,不可能再讓我去炊事班幫忙了。我渴望去前線獻身,甚至有強烈的戰死疆場的欲望。
“通過這段日子的考察,組織認為你是位好同誌,讓你先去俘虜營看管俘虜。”
我聽了魯小基的話後,感到很失望,那不是我希望的安排,我不希望留在後方。
還是魯小基帶我去戰俘營的。這事雖不能令我感到滿意,但總比呆在炊事班強。總得說來,我算是欣然前往的。
這個戰俘營不大,關著九個美國大兵。其中有兩個還是黑人。有兩位誌願軍管理著這個營地。一位姓嚴,年齡稍長,像是過了三十,臉色漆黑,臉上有些粗糙的顆粒,他的眼神冷漠,經常有不易察覺的刺人的光亮閃過。他應該是這個營地的負責人。另一位姓肖,有著一張娃娃臉,但也是整天板著個麵孔。大概是職業需要,對付美國俘虜,你得在臉上擺點兒顏色。我很自然地把他們的表情搬到自己的臉上。
魯小基先向老嚴談了一下我的情況,然後再把我介紹給老嚴。老嚴伸出他那雙大手,把我握住。根據以往的經驗,我以為一個長著這樣一雙大手的人,手會很溫熱,但老嚴的手出奇地冷。
魯小基走後,老嚴就帶我去看俘虜。一路上,老嚴沉默不語。
我們一進去,俘虜們就都立正了。那情形像是士兵等待著首長的檢閱。老嚴叫他們稍息。老嚴發現人數不對,突然問:
“托馬斯呢?”
我聽到這個名字嚇了一跳。托—馬—斯。我四處觀察,看看有沒有我熟識的人。一會兒,我嘲笑自己的慌張,美國人叫托馬斯的多了去了,此托馬斯非彼托馬斯,我是自己嚇自己。我認識的托馬斯已被我斃了。
是肖戰友接了話,他說:
“托馬斯去茅坑了。”
老嚴開始向他們宣示我軍優待俘虜的政策。我猜他每回都要說一遍。他這個人平常不說話,但說這一套倒是滔滔不絕的。
這時候,一個人匆匆趕來了,站在俘虜的隊伍中。見到他,我的心狂跳起來。是的,就是他,托馬斯。我非常困惑,也很吃驚,這個人竟然沒有死,他還活著,並且做了我軍的俘虜。我的心不禁有些慌亂。托馬斯這時也看見了我,他的目光既明亮,又有些害怕,就好像見到一頭突然闖入的野獸,搞不清對人類是否友善。托馬斯那陰影遍布的目光裏像是在試探我,像是想同我打招呼。我板著臉,冷冷地盯著他,我不能因此而膽怯了。我假裝不認識他。
老嚴像是看出了什麼名堂,問:“你們認識?”
我趕緊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不認識。”
老嚴一直看著我,眼神裏布滿懷疑。一會兒,老嚴把那人叫到我麵前,向我介紹:
“他叫托馬斯,會說中國話,現在靠他幫忙管理這些美國人。”
我點點頭。
老嚴叫那人回去站好隊。然後,又開始訓話:
“毛主席早就說過,美帝國主義是紙老虎。你們要老老實實呆著,不要搞陰謀詭計。一切侵略者注定都要失敗的,因為正義在我們這裏……”
從俘虜們那裏出來,我的心情非常複雜。一方麵,我對沒有殺死托馬斯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老實說,我一槍斃了托馬斯後,再也沒有想起過他來。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這事還來不及想。但見到他,那種複雜的心情就湧了上來。畢竟這個人救過我兩次命啊,他沒死在我手裏,當然會給我一些安慰。但另一方麵,在目前情況下,托馬斯的出現令我非常害怕,我感到托馬斯像是一枚埋在我身邊的定時炸彈。托馬斯又懂漢語,隻要他說認識我,我做過俘虜的身份就會暴露,我會被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永遠不得翻身。
我發現,我已經闖入了一個危險密布的地方,隨時有可能身敗名裂。
我的工作就是隨時聽從老嚴的吩咐。老嚴說,今天讓他們掏大糞去,我和肖戰友就帶著美國俘虜去總部掏大糞。老嚴說,今天洗軍服,我倆就帶著他們去河邊洗。河水很冷,那些美國人經常凍得哇哇叫。有幾個美國人手上已長滿了凍瘡。我隱約感覺到老嚴似乎信不過我,不給我同美國人單獨接觸的機會。肖戰友幾乎與我形影不離,像是在監視我。
我對俘虜非常殘忍,他們一有不對,就會遭到我的毆打。我唯獨不打托馬斯。我這麼做有多重考慮:第一,當然是為了震懾托馬斯,好讓他封嘴;第二,同我不被信任有關,我急於證明我比誰都仇恨敵人。我無緣無故毆打俘虜的時候,肖戰友就會奇怪地看著我,但也沒有製止我。
托馬斯經常去老嚴那裏,我不知道托馬斯和老嚴說些什麼。隻要有組織就會有機密,即使這組織隻有三個人。也許老嚴暗地裏在調查我,也許是我多心。我注意觀察肖戰友的反應。肖戰友和老嚴之間應該是有溝通的,如果老嚴握有對我不利的證據,老嚴也許會告訴肖戰友。
我和肖戰友也聊一些家常。但肖戰友好像沒什麼興趣,我問他哪個省的,他就回答,是湖南的。我問他家裏幾口人,他說四口。總之,他回答得標準而簡約,從不多說一個字。他的反應看上去十分機械,表情木然,如果不是眼神有些光亮,我會認為他是一個白癡。我當然不能問老嚴和托馬斯談些什麼,即使問也問不出什麼,因為我猜得出肖戰友的標準答案:談工作。
我很焦慮,我得清除這個潛在的危險。然而我無法單獨和托馬斯在一起。
托馬斯,這個單純的美國人,即使成了一個俘虜,他的笑容依舊保持著往日的燦爛。他幹最苦最累的活兒,穿著破爛的衣服。也許他的口袋裏還藏著女人的裸體照,在夜晚,借著月光偷偷地看上幾眼,以慰藉他的俘虜生涯。北朝鮮的月亮非常明亮,安靜,在山頭的雲層中穿行。在無雲的時候,月亮的華光照耀在這戰地上,使周圍的一切看起來像是停留在世前的某一刻,顯得古老而安謐。在這樣的月光下,那些我曾見過的照片上的裸女會呈現怎樣的風騷呢?
托馬斯能說會道。他和那些美國人用英語說說笑笑時,我會懷疑,他是不是在告訴他們,他認識我。也許他還在用尖刻的語言罵我是一個不恥之徒。他救我兩次,可我恩將仇報,一槍斃了他。托馬斯在說話時,那些美國俘虜一直笑嘻嘻地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就好像托馬斯真的在講述我與他的故事一樣。托馬斯是我的噩夢。
我突然氣急敗壞,衝過去踢了他們幾腳,讓他們閉嘴。
有一次,我們去總部搬運給養。在路上,托馬斯尿急,他在老嚴點頭後,由我押著去撒尿。他站在一懸崖邊上,掏出他的家夥,愉快地撒起來。這時,我湧出了一個念頭:我隻要在後麵推上一把,這個人就會墜入萬丈深淵,這等於拆除了埋在我身邊的定時炸彈,從此我就安全無虞了。托馬斯即使在撒尿時,也有些孩子氣,他吹著口哨,尿路不斷改變,好像他正在畫著一幅不存在的圖畫。念頭既生,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念頭是如此強烈,不容我多作思考,我就伸出了手。當我將要接觸到托馬斯的背部時,我停止了。我發現我無法置他於死地。我不能這樣,這個人救過我兩次命,我已殺過他一次,我不能不明不白殺他第二次了。我轉過身,眼圈都紅了,我大口大口地吸氣。
托馬斯好像並不知道自己的危險,他撒完尿,全身一個激靈,把家夥放入褲襠。這時,他看了我一眼。這是我第一次和托馬斯單獨麵對。他的臉上頓時有了奇怪的表情。我的臉黑了下來,我假裝並不認識他。我說:
“走吧,他們走遠了。”
托馬斯點點頭。
“子彈擊中我這兒。”托馬斯指了指右胸口,他沒有看我一眼,好像在對一個不存在的人說話,“我以為要死了……我後來被中國人抓了起來,他們把我救了過來。我很感謝中國人,真的……”
我開始並沒吭聲,後來我冷冷地說:
“當心你的舌頭,我不認識你。”
托馬斯相當聰明,說:“我知道,我不認識你,我從來沒見過你。”
“算你命大。”我說。
托馬斯突然站住了,他好像是從我的話中聽出了玄機。他說:
“我不想死,隻要讓我活著,我什麼都願意幹。”
我挺瞧不上這個美國人的。說出這麼沒出息的話。這樣的人也許還是一把把他推下懸崖來得幹脆。我就踢了他一腳,說:
“少廢話。”
老嚴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原來他是在一塊岩石邊等著我們。他見到我們,臉上掛著古怪的笑容。他的那雙眼睛,充滿了懷疑的光芒。我被他看得極不舒服,我真想揍他一頓,給他一點顏色瞧瞧。老嚴對托馬斯說:
“你快跑,追上他們。”
托馬斯就屁顛顛地追了上去。
我和老嚴默默地走在山路上,誰也沒有說話。但我感到我和老嚴之間緊張的氣息。老嚴已經不相信我了,他已把我盯死了。這會兒,我就在他旁邊,但我感到我和他之間似乎相隔遙遠。我心情沉重,感到自己像是被什麼東西包圍著,壓迫著。我當然知道是什麼東西壓迫著我,是不被信任的目光。我以為他們最終會信任我,我都已穿上了軍裝,但我還是不被信任。
走了好一陣子,他才開口問:
“你們剛才講什麼?”
“他說是誌願軍救了他的命,他對誌願軍相當感激。”
“是嗎?”老嚴意有所指地說,“你們好像挺熟的?”
我沒理睬這個人。加快步子,獨自向前。
事後,我非常後悔我沒有把托馬斯推入懸崖。因為那以後,事情似乎變得嚴峻起來。老嚴經常把托馬斯叫去。有一次,肖戰友對我說,托馬斯以前是美國俘虜營的軍官。他很少同我講俘虜的事,我就格外警覺。我說,是嗎?
老嚴有一天把我叫去,問我這失蹤的三個月是怎麼生活的。我說,見什麼吃什麼。什麼都吃,連死老鼠都吃。老嚴說,噢,是這樣。我說,我是受過野戰訓練的,隻要沒被擊中要害就能活下來。
我知道老嚴還是沒有信任我。我甚至覺得,在他心裏已認定了我同托馬斯有關係了,他認定我在這三個月中,已變了節,投靠了美國人。也許是我多心了。但目前的處境讓我不能不留點兒心眼。
也許是為了解除老嚴的懷疑,有一天,我主動向肖戰友說起我被俘前的那次戰爭,我們整個連都被包圍了,通信中斷。我受命前去請求大部隊的支援,所以我逃了出來。我說,我其實不願意在這裏看管俘虜,我想去前線。
肖戰友好像對我的話沒興趣。他沒頭沒腦地對我說:
“我們已經被包圍了。四周都是南韓人和美國兵。”
對此,我卻一點不關心。我渴望和美國人正麵接觸,來個你死我活。要解決目前的困境,我隻能這樣。如果麵對敵人,我的命運隻能是兩種:要麼成為一個英雄,要麼戰死成仁。我說:
“你什麼打算?”
“我不會做一個俘虜。”他冷冷地說。
我和肖戰友說話時,天色已晚,四周暗了下來。樹林暗影浮動。傍晚的氣息使眼前嚴酷的戰爭顯得有點不真實,好像我一直置身於世外。這令我有點傷感。
我和肖戰友說這些時,內心充斥著巨大的不平。我敢保證,我比誰都勇敢,比誰都忠誠,但現在就是像肖戰友這樣的白癡都要懷疑我,我都要看他的臉色。我告訴自己,我必須經受住這個考驗,把一切恥辱洗涮幹淨。
有一天,老嚴把我叫去。我進去時,發現托馬斯老老實實坐在老嚴那張簡易寫字桌前麵,他雙腳並攏,搓著手,那雙天真的眼裏麵帶著驚恐。我嚇了一跳。我不知道老嚴為何把我叫過來,難道他從托馬斯的嘴裏審問到了什麼?我當然不能把我的擔心表露出來。我也沒問老嚴找我何事。我現在很少說話。老嚴的話也少,但我知道他會先開口的,是他找我來的。這次老嚴倒是很熱情,站起來,把他的位置讓給我,說:
“你來審審他,我看他支支吾吾的,一定還有料。”
我硬著頭皮坐到椅子上。我得麵對這個場景。我把目光刺向托馬斯。能問些什麼呢?我對托馬斯太了解了。但我必須要問。
“你在美軍哪支部隊?”
“我在美軍水原戰俘營工作。”
“你虐待過中國俘虜嗎?”
“沒有。”
“騙人。”
“別的士兵有。他們叫中國人在營地跑步,不讓他們停下來,直到他們脫水暈過去。”
“你一個管俘虜的怎麼會被抓的?”
“因為俘虜策反跑了。我是去追趕那些逃跑的俘虜時被抓的。”
……
我審問的時候,老嚴在一旁打瞌睡,但我知道他一直仔細傾聽著,不會放過任何細節。
我從老嚴那裏出去時,渾身都是冷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剛才的審問令人窒息。那不是在審托馬斯,而是在審我自己。我真是怕一不小心出什麼漏子。即使現在,我已做了幾次深呼吸,依舊感到胸悶。我很軟弱,我甚至想到我應該把一切同組織交代清楚,包括和托馬斯的關係,包括我向托馬斯索取女人的裸照,包括我的階級立場問題,但我馬上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這樣做等於把自己打入地獄,如果說了,組織就不會再信任我了,我就會像那個給日本人築鐵路的工程師一樣隻有上吊的份了。
俘虜出去幹活時都要在臉上做記號。在他們的臉上或衣服上打一個紅×。這工作一直我在做。我像對待那些將要送到屠宰場的牲口一樣,打×。輪到托馬斯時,我在托馬斯的嘴上打了一個大大的×。這我昨晚上想好了的,我得想些辦法警告托馬斯,讓他永遠永遠地閉嘴。我打完×,老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他什麼也沒說。
老嚴又把我叫去審問托馬斯。這已經是第四次了。我的問話在向危險的方向前進。
“聽說你被捕時受傷了?”
“是的。”
“怎麼傷的?”
“一個逃亡的俘虜……不,不,是一個逃亡的中國誌原軍打了我一槍?”
“是誰組織策反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
“我想你也不知道,如果你知道就不會策反成功了。”
“是的。你說得對。”
“如果現在你見到那些俘虜你還能認出來嗎?”
“能。不過中國人的臉都差不多,也不一定。” 說到這兒,托馬斯笑了。“比如我覺得你很眼熟,但實際上我不認識你。”
聽了這話,我嚇得不知如何審問下去。我的目光盯著托馬斯的上衣口袋。他還穿著美國軍服。他被捕時,我軍已把他的全身搜了個遍,他的口袋應該沒什麼東西了。可我太了解托馬斯了,你把他所有的東西搜了去,他無所謂,但他會把裸照藏好,藏在胸口。我也是一時失控,衝了過去,抓起他的前胸,撕開他的衣服,那裸照就彈了出來。我撿起裸照,冷笑道:
“這個美國人天生就是下流坯。”
我這麼做是愚蠢的,這隻能讓我更危險。我覺得再這樣下去,老嚴總有一天會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肖戰友有一天對我說,老嚴以前是地下工作者,搞情報的。他警惕性高,什麼事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肖戰友這麼說時雖然依舊麵無表情,但是我的心直發虛。
我總感到背後有一雙不信任的目光。這目光現在好像無處不在,像刀子一樣閃閃發亮,因為這目光,我經常覺得現在已經沒有黑夜,我的一切都是裸露的,無處藏身。
我晚上老是做同一個夢,我總是夢見托馬斯那張有時候能說會道有時候又笨嘴笨舌的大嘴巴。在夢裏,這張嘴像鱷魚嘴那麼大,是真正的血盆大口。我對這張嘴巴充滿了恐懼。我多麼希望托馬斯的臉上沒有嘴巴。或者托馬斯成為一個不能發出任何聲音的啞巴。似乎隻有那樣我才是安全的。當我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對這個美國人充滿了憤恨。就是這個人讓我度日如年的。我真是後悔,我當時沒把他推下懸崖。
美國人雖然被囚禁著,但他們天性樂觀,隻要待他們稍寬鬆一點,他們就喜歡說說笑笑。他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經常還哄堂大笑。我猜那些玩笑同性有關,因為他們老說“發格”。我呆在美國戰俘營時知道這個在他們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是什麼意思了。美國俘虜老是“發格、發格”的,讓老嚴很煩。他發布了一條指示,規定從即日起這些美國人不得講英文。老嚴的指示讓美國俘虜很吃驚,他們的臉上布滿了無辜的表情。美國人向老嚴抗議。美國人抗議的時候,肖戰友推了推槍膛。他把子彈推入槍膛時,機械發出響亮的聲音。這聲音嚇著了這些戰俘,他們都沉寂下來,臉上布滿了恐懼。這以後,他們就不再相互說英語了。
老嚴對他們開設了中文課。這個任務交給托馬斯。老嚴對美國人訓話:
“好好吧咱們的話學會了,以後隻能用中文說。”
托馬斯教他們中文的時候,我和肖戰友就背著槍在門外站崗。
我是懷著一種絕望的心情看著他們學中文的。我真的希望這裏沒一個人會說中文,那個托馬斯最好是一個啞巴。
如果托馬斯真的給他們講了我的什麼話,那麼,等他們學會中文,身邊的定時炸彈不是一個,而是九個。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得想點辦法。也許我應該把托馬斯殺了,或者我應該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戰爭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