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俘(2 / 3)

“聽說你是一個偵察兵?”

我是一個偵察兵。但我從來沒說過自己的身份及部隊的番號,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裏打聽來的。我很奇怪。

“我準備帶同誌們逃走。我需要你配合。”他說這話時,雙眼變得十分銳利。

聽到他的話,我的眼睛一亮。我多麼希望自己能逃走,不做俘虜。如果到戰爭結束,我還關押在這裏,那意味著俘虜這個名號會跟我一輩子。以後人們就會叫我俘虜。我的屈辱將是一輩子的事。他捕獲了我眼中的光亮。滿意地點點頭。但一會兒,我眼中的光亮就暗淡了下來。我有點不相信他。我覺得根本是逃不走的。我們不知道自己的部隊在什麼地方,而這一帶早已是美國人的地盤。但他看上去像是認真的。他見我沒表示,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他說:

“跟我來一下。”

我跟他來到河邊,和李自強站成一排,假裝撒尿。李自強同我說出了他的計劃。他說,他一直在找機會逃走。這事他沒同難友們商量過。他認為機會不是沒有。雖然我們築路的四周都是崗哨,但美國人似乎已對我們放鬆了警惕。當然不能一下子全跑掉,得一個一個消失。李自強說,因為托馬斯整天端著衝鋒槍跟著我們,他是個最大的障礙。我們想要逃走的話,必須先把他殺了。

聽了他的話,我有點吃驚,我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光像刀子那樣切割過來,我從未見過他的如此凶狠的眼光。他說:

“怎麼?不對嗎?”

“我們往哪逃?這裏到處都是美國人和南韓人。”

“往北,就能找到我們的部隊。”

“天這麼冷,我們能活著找到部隊嗎?”

李自強的臉突然漲紅了,他發火了:

“我難道就沒想過會餓死、凍死?沒想過會找不到部隊?但這總比在這裏當俘虜好。就是死也得闖一闖。”

我從來沒見過李自強發過火。他的態度一向很和藹的,像美國人的一條走狗。看來我看錯了他。他的發火讓我重新評估了他。我開始信任他。我說:

“好吧,我們幹。”

這時,托馬斯端著槍朝我們這裏走來。他好像嗅到了一些異樣的氣味。李自強馬上露出特有的媚笑,和托馬斯打招呼。我則黑著臉走了。

李自強對托馬斯說:

“這個傻瓜,現在還想著死。”

托馬斯不信,他搖頭說:

“不,不,不,不,不。他不會再去死了。他還沒活夠呢。”

李自強開始在難友們中間傳播他的出逃計劃。某種隱秘的希望在俘虜營裏浮動,這使得空氣中有了一種令人振奮的東西。每個人的臉看上去都有一種故作的平靜。天地之間好像突然變得安靜了,幹活的時候,喧嘩聲少了,遠處的槍炮聲會變得特別刺耳。這份寂靜令人不安。托馬斯對現場氣氛好像有所警覺,他開始認真地端著槍,觀察我們的一舉一動。李自強還像往常一樣同托馬斯開一些玩笑。

回到俘虜營,大家都不說話,各自安靜地幹自己的事,就好像大家都成了啞巴,就好像發出一點聲音後,秘密就會被泄漏。這寂靜令人沉重,令人喘不過氣來。

我躺在床上。天已經完全黑了。俘虜營外麵,美國人的探照燈在不停地掃射。當探照燈掃過群山時,群山被戰火烤焦的黑色令人驚駭。自從李自強告訴我準備出逃的計劃後,我的心已活動開了,我經常想起我的故鄉,想起那個護士。如果我能活著回去,我一定要去找她,把她的衣服全剝去,要讓她像那些裸照上的南韓女人一樣,呈現在我的麵前。這時,托馬斯那些照片又在我的眼前晃動起來。

我聽到身邊有聲音。原來李自強躺在了我的身邊。我迅速把腦子裏的圖片驅趕掉。我的呼吸有點急促。“我得到消息,我們過幾天就要轉移到釜山戰俘集中營。這樣的話,我們就沒有機會了。”李自強說到這兒,停了一下,然後堅定地說,“不能再拖了,我們明天早上實施計劃。”說完,他塞給我一把刀子,“明天,到了築路工地,你想辦法把托馬斯殺了。其它事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李自強丟下刀子,就悄然移開了。我都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他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失眠了。我整個晚上握著那把鋒利的刀子。我當然已經明白我在這次行動中扮演的角色。夜很黑。朝鮮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要黑。我有點驚恐。因為,此刻我隻要一想起托馬斯,腦子裏浮現的就是他微笑的天真模樣。我無法想象托馬斯的死亡,想起精力充沛的高大的托馬斯將在我的刀子下結束生命,我感到不安。我很困惑。我是個殺過無數敵人的人,我不該這樣啊。後來我想明白了,在戰場中,我殺的那些人我並不認識,他們對我來說是抽象的,隻是敵人。但托馬斯就不同了,我已認識他。他同我想象中的敵人是如此不同,這個人雖然下流,但天性和善,思維簡單,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可我明天就要殺了他。我覺得自己難以下手。

我對自己的怯懦感到困惑。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怎麼會變得毫無信念呢?怎麼會變得是非不分、敵我不分呢?我真是辜負組織多來年來的培養和教育。麵對這樣一個任務,我的內心竟然充滿了矛盾。我不能這樣,也不該這樣啊。我開始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待托馬斯。他確實是一個流氓,是敵人。他來到朝鮮,不知糟蹋過多少朝鮮姑娘。我們出征前,看過一些新聞資料片。那資料片有一集專門講美國大兵強奸朝鮮姑娘的事。那片子說,美國大兵在全世界各地到處駐軍,駐軍到哪裏,強奸到哪裏。駐在國的婦女經常受到美國大兵的騷擾。美國兵是多麼不義。想起那些資料片中的場景,我心中的怒火就被激發了。托馬斯在我眼裏開始變得可惡起來。我開始把他想象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我走向托馬斯。托馬斯有一張陽光般的臉,他對我意味深長地笑著。他的笑充滿了和平的氣息。在我的感覺裏,托馬斯不像是軍人,更像一個和平使者。我跟著他。我們倆有著十分曖昧的表情,就好像前麵等著我們的是一張張令人敵血脈噴張的裸照。刀子就在我的棉衣裏麵。我的右手伸進棉衣,已緊握住它。我一直盯著他的心髒。我將把刀子插入托馬斯的心髒。

可就在我舉起刀子,向托馬斯的胸膛刺去時,我聽到一陣騷動。戰俘營的大門突然打開了,早晨的光線從門框裏射入進來。和光線進入的是五個美國兵,他們來到李自強麵前,用槍對著李自強,叫他起來。一會兒,他們把李自強帶走了。李自強被帶走前,用銳利的懷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不知發生了什麼。

我想,我沒刺死托馬斯,我剛才是在夢中。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李自強的突然被抓,在難友們中間引起了不安。有人懷疑出現了叛徒。我發現早晨以來,很多人用懷疑的眼神打量我。這讓我感到屈辱。不過,我確實為自己感到害羞。我竟然因為那僅僅是一個夢而如釋重負。我對自己非常不滿。我像一個罪人一樣低著頭,好像李自強被抓真是我告密的。這天,美國人沒安排我們去築路。也許他們正在審問李自強。戰俘營裏,難友們都沒說話,剛剛燃起的希望瞬間就破滅了,這令他們感到氣餒。他們一個個都無精打采的。

我感到自己正身處危險之中。我不斷在心裏盤算這次行動失敗的後果。也許我會受牽連,他們會因此把我殺了。要是以前,我不會害怕,但現在我不想就此死去。我還要去故鄉見我的小護士。我不知道誰是告密者,雖然戰俘營隻有十九名難友,但人心難測,誰是奸細你很難判斷。我甚至想到奸細有可能是李自強本人。是李自強給我設置了陷阱。這樣一想,我倒抽一口冷氣。

難友們對我充滿了敵意。很多人開始相信我就是叛徒了。我感到很難在這裏呆下去了。我要麼被美國人殺死,要麼被難友殺死。我有這個預感。整整一天,我的右手都握著棉襖裏的刀子。我雙眼警覺,觀察著周圍的一舉一動。大家在靜靜等待正在降臨的風暴。

傍晚,送飯的南韓人把門打開時,我嚇了一跳。南韓人的後麵跟著兩個端著槍的美國兵。兩個美國兵的出現使氣氛驟然緊張。往日隻是南韓人送飯的。美國兵顯得比平日要警覺。我以為他們要把我帶走了。沒有,他們僅僅是來送飯的。當時天已黑了,我看到兵營裏的探照燈開始來回搜索著。我看到門外的黑暗。我看到了把守戰俘營的哨所。哨所外更黑暗,但我知道哨所外的黑暗叫做自由。那黑暗在誘惑我。我的心狂跳起來。我甚至沒想自己的心為什麼狂跳,我已站了起來。我迅速靠近那個美國士兵,那兩個美國兵警覺地看著我。他們開始本能地做準備。但還沒等他們準備好,我的匕首已插入了他倆的心髒。我在偵察學校時學過如何快速出手,在敵人沒反應時解決。那個南韓人見此情景,他把飯鍋放在地上,無聲地哭了。我怕他喊出聲來,我的匕首又刺入他的胸膛。

大家都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我會這麼幹。我自己也沒想到。此刻他們的眼裏有一種不知所措的神情。他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幹什麼。想起他們以前投向我的懷疑的眼神,我感到委屈,我的眼睛突然濕潤了。我說:

“我去把那個哨兵幹掉,然後你們就跑吧,要是把我們送進釜山集中營,我們就再也回不到祖國了。”

我拿著匕首,向出逃必經的哨所潛伏過去。兵營的探照燈讓我無處藏身。我匍匐在地上,向哨所靠近。我離那哨所越來越近了。我已經看見哨所值勤的美國大兵。這時,哨所的燈突然亮了,美國兵從裏麵走了出來。他一臉疑惑。他顯然已經嗅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氣味。我躲藏起來。

那美國鬼子終於來到我麵前,我從後麵抱住他,迅速地扭斷了他的脖子。然後奪走了他的槍。

我向身後的難友揮了揮手……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俘虜營的。不知怎麼的,我突然有點想念托馬斯。這個人救了我兩次命啊。看來,我真的被資產階級糖衣炮彈擊中啦。

我來到托馬斯的營房前。他的營房外布滿了崗哨。但我還是想去看他一眼。我是從一個鐵絲網的口子進去的。這要冒很大的風險。我當過偵察兵,這點困難我對付得了。就這樣,我來到托馬斯的窗口。房間裏很黑,我什麼也看不見。我想托馬斯睡著了。我當然不能和他告別。我從地上拿起一塊石頭,在他的牆上寫了幾個字:

“再見了,托馬斯。”

寫完這幾個字,我就跑了。我跑了一段路,聽到美國兵的軍營響起了警報聲。我想,他們終於發現俘虜們跑了。我不知道托馬斯該如何應對這個局麵。

我越過河流,來到山林裏。老實說,我不知道往哪裏逃。我不知道我們的部隊在哪裏。我隻是往北走,我知道我的家就在北方。想起自己不再是俘虜,我感到無比寬慰,俘虜這個詞對我來說是多麼沉重的恥辱啊。

我有點困了。我想,還是休息一下吧,我坐下來,把槍抱在懷裏。我很快睡著了。在睡夢中,我還見到了那個小護士。夢裏那個小護士沒穿任何衣服。

我是被人弄醒的。醒來的時候,我很不耐煩。怎麼可以攪了人家的好夢呢。但當我看到眼前的情景時,我驚呆了。托馬斯正舉槍對著我。我幾乎是本能地迅速拿起懷裏的槍,對準他。托馬斯說:

“把槍放下,否則我會殺了你。”

我看到托馬斯那雙天真的眼中有少見的凶狠。一種準備殺人的凶狠。

我的心突然軟了一下。他同我說過的,他之所以管俘虜是因為他不想殺人。他說殺了人他會受不了,會瘋掉的。

托馬斯很敏感,他一定看到了我眼中的柔軟。他放鬆下來。他放下槍,對我說:

“請你把槍放下。跟我回去。不會有任何事。”

可就在這時,我扣動了扳機,把托馬斯斃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扣動扳機。托馬斯一臉驚愕地倒在我麵前,他天真的雙眼中充滿了疑問。他帶著滿腔的疑問見他的上帝去了。

當我知道自己殺了托馬斯後,令人奇怪的是我並沒有不安,相反,我很快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和身份。我是一名誌願軍,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誌願軍。一種前所未有的英雄氣概和自豪感迅速在我的胸中擴展。我抬頭望天。我得趕快離開這裏,聽到槍聲,他們會追趕過來的。我無比鄙視地看了一眼托馬斯,然後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腳,轉身走了。我邊走邊罵:

“你這個美帝國主義走狗,資產階級下流坯,我代表人民處決你。”

下部 忠誠。

不被信任的感覺可不好受。他們開始要我回去,他們說,這是規定,像我這號人都得回國。我不願意。我不能這樣回去。他們已認定我做過俘虜,但我決不承認。我當然也不能以一個俘虜的身份回國,我不能承受這樣的屈辱。我寧願戰死在戰場,也不願回去。

他們有點不耐煩。他們把我關了起來。他們不讓我穿上誌願軍軍服。我不怨組織,這不是針對我個人的,這是我軍的傳統,你必須把一切向組織說清楚才能歸隊。是的,我失蹤了整整三個月,我得把這三個月的所有一切講清楚。

我了解我們的組織。組織是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交代的,組織更看重你的實際行動。我相信我對組織是忠誠的。但我能完全誠實地麵對組織嗎?我發現不能。我不會說南韓人要殺我時是那個美國人托馬斯救了我,我也不會說我企圖跳河自殺時還是那個美國人救了我,我更不會說托馬斯在俘虜營裏照顧我,並且給我看女人的裸照。這些都不能提。也不能提我偶爾浮現的對托馬斯的感激。我甚至連在俘虜營裏策反出逃並殺了托馬斯這樣稱得上英雄行為的事都不能說,總之,我不能說出自己做了俘虜。我就說,這三個月,我曆盡艱難,在尋找部隊。

“有什麼可以證明你所說的嗎?”看管我的士兵一臉譏諷。我說話時,他經常掛著不以為然的笑容。

過了些日子,我就同管我的這小子有點熟了。他叫魯小基,是個機靈的家夥。這樣的人在部隊是很能討首長歡喜的。會察言觀色吧。他雖然會給首長倒水倒茶,會拍首長的馬屁,但也算不上討人厭。

“聽說你是偵察兵?”魯小基問。

我聽了後,眼睛放光。這說明組織在調查我。如果他們能了解我在原來部隊的作為,組織也許會相信我。可是這小子接著說:

“聽說你原來的部隊全軍覆滅了。美國人他娘的這陣子真是殘忍,他們見一個殺一個,他們已不相信誌願軍戰士會投降。”

我猜度他話裏的意思。也許他又在暗諷我成了美國人的俘虜。他說話很標準,字正腔圓,像個播音員。我不知道他是哪裏人。

“你是北京人嗎?”我問。

“不是。”他含糊地答道。

“那你是哪裏人?”

“我?我們是同鄉。”他有點不耐煩。

“可你一點口音也沒有。不像我,說話大舌頭。”

“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煩。我一聽你的話就知道是我老鄉。”他很快地講了幾句家鄉話。

沒錯,他的家鄉話講得很地道。我現在確信這個家夥是我老鄉了。我很久沒聽過鄉音。鄉音令我有一種流淚的感覺。這段日子我很脆弱。我對這個人有了親近感。雖然這家夥在我麵前挺驕傲的,有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

“兄弟,你家裏都有些什麼人?”我繼續同他討近乎。

“你在向我探聽情報吧?”他板著臉說。

“我知道組織在懷疑我,為什麼別人都死了,隻有我死裏逃生。”我說。我猜想,組織也許在懷疑我替美國人做間諜。不過組織總有一天會了解我的忠誠。我願意為國家捐軀。

“那倒是沒有。”他停了一下,轉換了話題,“你呢?家裏有些什麼人?”

“我父母很早就死了,我已記不起他們來了。我是奶奶養大的,她已七十多歲了。”其實我父母沒死。我父親是個鄉村教師,為人耿直,經常有些不合時宜的言論。我母親是個家庭婦女,沒什麼主見,家裏的事我父親說了算。

魯小基低下頭,像是在沉思著什麼。我看到他的眼中有那麼一絲同情。我想這個人其實並不壞,心腸挺好的。我得利用他這一點。我說:

“我父親是被日本人殺死的。日本人進入我們村,殺了很多人,我父母被殺死了。”我想了想,又說,“我父親死的時候,眼珠子都被挖了出來。”

魯小基的眼圈就紅了。他說:

“你奶奶誰在照顧?”

“她身體挺好的,硬朗著呢。”

“兄弟,你還是回去吧。”魯小基說,“我們是老鄉,我才勸勸你,你還是回去吧,照顧你奶奶去。”

“兄弟,我不能回去。我這樣不清不白回去,臉都丟盡了,這樣的話,我還不如死。”

我知道這樣回去不會有好果子吃。我們村子裏有一個人曾被日本人抓去築路。他是個有學問的人,據說是位工程師。但日本人走後,他受盡了歧視。他還算不上漢奸呢。後來,有一天,他在自己的破屋裏上吊自殺了。

我見過這個人吊在梁上的情形。這幾天,我晚上經常夢見他。他四肢僵硬地睡在黑暗中。在夢中,他的頭頂上有異樣的光亮,顯得猙獰恐怖。這光亮沒有任何來曆。後來,我發現那張伸著長長舌頭的臉變成了我自己。我像是被什麼東西勒住了一樣,呼吸困難,我覺得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了。這時,我猛地醒了過來,我出了一身冷汗。在黑暗中,我喘著粗氣,心兒狂跳不止,眼中有深深的恐懼。我感到自己軟弱無比,從來沒有過的軟弱,我淚流滿麵,我強忍著,不發出任何聲音。

也許是看在老鄉的分上,魯小基似乎對我客氣起來。我想,他還算是個不錯的人吧。

我不想留在這裏。每天向組織彙報思想,會把人搞瘋,我哪有那麼多思想?我又不是思想家。我想上戰場。我已向組織打了無數次報告,甚至寫了血書。但上麵一點反應也沒有。

魯小基偶爾也透露一些信息給我。有一天,他告訴我,他聽說了我在當偵察兵的時候很勇敢,上麵對我也挺欣賞。聽了這樣的話,我突然淚流滿麵,身體裏麵湧出一種無比巨大的幸福感。我以前很少流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嘛,但這段日子,淚腺好像特別發達,經常一觸即發。過去我要是傷心或委屈,我隻是一個人偷偷地流,而現在我居然在魯小基麵前流淚。事後想想,我也夠沒出息的。

我平息後,不好意思地對魯小基笑了笑。

“我明白你的委屈。”這段日子,魯小基對我特別客氣。

我去洗臉。屋子裏很暗,天窗投下一束光線,投射在洗臉盆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臉。我的臉十分蒼老,胡子雜亂堆在臉上。我看到我臉上委瑣的表情。我幾乎不認識自己了。我曾經是多麼英武。很多人都這麼說,說我穿上軍裝真是英氣逼人。我不能再這樣下去。

我回到魯小基那兒,魯小基的麵容十分凝重。我想他心裏麵有事。

“兄弟,你好像有心事呢?”我試探地問。

“沒有。”他本能地說。

“兄弟還是信不過我?還認為我是美國人派來的間諜?”

“那倒不是。我相信你。”

“是不是戰事有點吃緊?”

我這麼猜是有道理的。在沒過鴨綠江前,我以為美帝國主義是他奶奶的紙老虎,而我軍將會戰無不勝,可現實是殘酷的,不是美國人比我們勇敢,而是美國人裝備好。

魯小基想了想,說:

“不瞞你說,我們這支部隊已被美國人攔腰斬斷了。我們被美國人包圍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可能再次成為美國人的俘虜。但這次決不能再這樣了,這次我一定會先殺了自己的。我問:

“是整支部隊嗎?”

“據說有十萬人。”

我還是吃驚不小。十萬人呢。而上次,我們隻是一個連被美國人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