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俘(1 / 3)

上部 俘虜。

我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一群南韓人正圍著我,他們的槍口對著我的腦殼。我這才知道我是被弄醒的。我意識到自己被俘了,我迅速拿起身邊的槍,但他們的反應很快,把我的雙手架住,讓我無法動彈。我掙紮了一下,可我已沒有一點力氣,我沮喪地喘著粗氣。他們哇啦哇啦叫著。在參戰前,我們學過幾句簡單的朝語,我聽懂其中的幾句。他們叫我安靜,不要反抗,否則要斃了我。我願意他們一槍斃了我。

我想不通。我從來沒想過失敗。我們跨過鴨綠江的時候沒想過這個,至少沒想過會被抓起來,做俘虜。在我的腦子裏,俘虜是個同我無關的恥辱的詞語,這支部隊從來沒有教過我們舉手投降。現在我卻被活捉了。

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哨所。他們開始審問我。我當然什麼也沒有說。那些南韓人氣壞了。我看到他們眼中的殺機。我要激怒他們,讓他們斃了我。要激怒這些南韓人很容易,隻需用眼神。他們見我眼神中的鄙視,怒不可遏。他們就把我拉出去,威脅說要殺了我。我求之不得。他們把我拉到一條積冰的河邊,把槍頂在我的頭上。我想象我的血在冰麵上流動的情形。老實說,這個時候,我是有點恐懼的,我的腿有點發軟,我靈魂出竅,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我想,我應該喊幾句革命口號,就像狼牙山五壯士一樣。喊口號也許可以消除恐懼。可就在這個時候,美國人托馬斯出現了。

托馬斯是急匆匆跑著過來的。他穿著美國野戰服,手上端了一支衝鋒槍。他一路大喊大叫,對那些南韓人指手畫腳。後來,他用胸膛擋住南韓人的槍。他伸出手指在搖動。我不知道這個美國人在說什麼,但我意識到這個美國人把我從南韓人的槍口下救了下來。當時,我的胸口充滿了喜悅,這喜悅非常飽滿地在身體裏膨脹。但喜悅迅即消失,沮喪馬上占據了我的心頭。因為活著對我來說是屈辱的沒有尊嚴的。南韓人不敢違抗美國兵,他們讓托馬斯把我帶走了。我被帶到一公裏之外的美國兵營。

托馬斯是負責管理戰俘的,能說漢語。戰俘營有十九位戰俘,他們看上去很茫然,隻有一個叫李自強的家夥,似乎比較樂觀。托馬斯經常找他,向他交代相關事情,然後再由他傳達給我們。我很小看這個家夥,認為他相當於是一個漢奸。反正就像電影裏描述的,幫鬼子幹活的沒一個好東西,不管這鬼子是小日本還是美國佬。戰俘營裏其他人卻非常尊重李自強,也願意聽李自強的指揮。一個難友見我不說話,勸慰我,李自強剛開始同我一樣,黑著臉不說話,關了一段日子,他也就適應了。那難友還說,原本,他們的夥食不好,但通過李自強的交涉,現在夥食好多了。難友勸我想開點,戰爭總是有輸有贏的。我冷冷地看了那難友一眼。

我還是不說話。很少吃東西。我想死去。到了晚上,死亡的誘惑更加強烈,就好像這黑色的夜晚就是死亡本身。我幻想一覺醒來我已不存在,像空氣一樣消失了。有時候,我的眼前會出現死亡的景象,令人奇怪的是,腦子裏出現的死亡圖景並不陰森,而是有著天堂般燦爛的光芒。這樣的夜晚我會想另一個問題:如果我死了,真的什麼都不存在了嗎?會有靈魂嗎?我又會在哪裏呢?這是個令我困惑的問題。

經常有飛機從兵營飛過,還能聽到遠處的隆隆炮聲。戰爭就在不遠處展開,但對我來說,戰爭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已與我無關了。難友們也都沒有睡著,他們豎著耳朵,傾聽著外麵的一切。我聽到睡在李自強身邊的難友在悄聲說話:

“你說這戰爭什麼時候完?我們會贏嗎?”

李自強沒吭聲。

“如果我們贏了,我們算什麼?功臣嗎?”

“睡吧睡吧。”李自強惡聲惡氣地說。

“也許他們會在戰爭結束前把我們殺掉。”那難友一臉憂慮。

又一撥飛機從頭頂掠過,但兵營裏沒有人動一下,就好像那些飛機並不存在。我感到恐懼在難友們中間彌漫開來。其實每個人的心頭都存在這些疑慮和擔憂。這疑慮和擔憂令我感到絕望,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極度的挫敗感。

第二天,我是被一陣尖叫聲驚醒的。我看到遠處的地上流著一攤血,蜿蜒曲折,散發著幽暗的神秘的光芒。那血就是從昨晚說話的那位難友的手腕上流出來的。那難友的右手緊緊攢著一張玻璃片,他的左手無力地伸展著,手腕上的那被玻璃切割成疤痕已腫得像一隻隆起的饅頭。他的臉白中帶青。難友們無聲地立在一旁,沒人吭聲。光線從窗外照進來,安靜,和平,亙古不變,就像死亡一樣永恒。

一會兒,托馬斯來了。他的眼中有一絲悲傷。他和李自強嘰裏呱啦說了幾句。

“把他埋了吧。”李自強說。

李自強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的臉頰偶爾會抖動一下。難友們開始幹活。他們在兵營外的山穀裏挖了一個坑,然後把難友埋了。一會兒,亡者就這樣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這就是死亡。如此安靜,不著痕跡。我抬頭望天,這片土地上的天空高邈深遠。我的心像突然被消融了一樣,就像死亡突然降臨到了我的身上。

幾天以後的早晨,李自強拿了一大堆罐頭,對難友們說:

“快吃早餐,吃完後,今天去修路。”

李自強帶來的是牛肉罐頭。我很少吃東西,基本上處在半絕食狀態。我很久沒吃到肉了。今天,當罐頭打開來時,空氣中飄蕩的肉香令我渾身顫抖。我於是吃了起來。我的肚子漸漸瓷實起來。本來,因為我的身體,李自強沒安排我去修路。但我突然想去了。

路過那個山穀,我想起難友那張慘白的死亡的臉。難友死得很難看,但死亡依舊給我誘惑。自從難友出事以來,托馬斯采取了嚴厲的措施,我們不能隨帶任何器具進入俘虜營。我們的勞動工具有專門的安放間。這意味著我連死亡的機會都失去了。

石子鋪就的公路已被炸得不成樣子。美國兵不會走路,他們向北挺進一定得坐在汽車裏,否則他們一步也前進不了。這路每天都有蘇軍的飛機來轟炸,但炸完後,美國人就安排戰俘去修築。想起從這條路上北進的美國人在和我軍作戰,我為修路這樣的行為感到可恥。

托馬斯對我願意參加築路感到意外。他問我身體是不是吃得消。我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沒理睬他。托馬斯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

東北亞的冬天出奇的冷,路邊的河麵上積了厚厚的冰。在陽光下,冰麵閃爍著華美之光。填埋道路的石塊要去河對麵的山穀搬。石塊放到冰麵上,然後,難友就可以推著石塊從冰麵上滑過來。托馬斯要我們控製好滑動的速度,以免撞傷別人。我的目光一直盯著冰層。我用腳踹了踹冰麵,冰層像大地一樣堅實。我想象冰下的水,想象水中的魚。我多麼願意自己是一條魚。一條自由自在的魚。我將從這裏出發,遊入大海,然後遊回自己的祖國。

這個想象讓我渾身發抖。我捧起石塊撞擊冰麵。大地有自己的軟肋,冰麵也有它的穴位。我隻聽得“豁”地一聲,冰被砸開一個口子,接著我看到一股熱氣從水麵上湧出。熱氣散去,水非常清澈。我感到自己突然變得無比柔軟,我就像所羅門瓶子裏的怪物,化成了一縷煙,鑽入冰層之下。

死亡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托馬斯又一次救了我。這一天,他一直古怪地看著我,就好像我會突然殺了他。他是見我鑽入冰層而奔跑過來的。他沒脫衣服就跳進冰窟窿裏。當時,我的難友們都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們站在冰層上,呆呆地看著這邊。

我在向水下沉。托馬斯粗大的手臂像一條鯊魚那樣追了上來。他的手抓住了我。我沒有反抗,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反抗,我蜷縮著。托馬斯帶著我緩緩上升。那一刻,我像一個嬰兒一樣軟弱,淚流滿麵。當我快出水麵時,光線強烈得令人暈眩。我感到自己好像剛剛結束一次越野拉練,沒有一點點力氣。我像一條死魚一樣閉著眼睛躺在冰麵上。難友們冷漠地圍著我,一聲不吭。

托馬斯叫人把我抬到他的房間。天太冷,我的濕衣很快就結了冰。托馬斯的房間裏燒著炭火,托馬斯把我的衣服剝去,替我換上了一件寬大的睡袍。然後讓我躲在他的床上。

我茫然地睜著雙眼,身體在慢慢變得暖和,但我的心頭卻在打顫。我知道我的眼中此刻帶著惶惑和不安。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生的留戀。當我意識到自己也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之後,我對自己充滿厭惡。

“你為什麼要死?你這麼年輕。”托馬斯說。

托馬斯顯得有些激動,他從床下拖出箱子。他拿出一疊照片,遞給我。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一看原來是韓國女人的裸照。我的頭轟地一聲,就像一顆炸彈在腦子裏炸響,我於是什麼也看不清,隻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堆。很久以後,我再次回憶那些圖片,我才依稀記得那些光溜的大腿和胸脯,但它們是分離的,就好像我的神經係統分裂了,無法把它們合在一起。

“你為什麼要死呢?你瞧瞧這些美人兒,生活是如此美好。”

我閉著眼睛,想,這個美國佬真他娘的是個下流坯。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弄來這些照片的,這個人一定糟蹋過不少朝鮮姑娘。我參戰前,聽老兵們說過,美國人的口袋裏往往放著一些裸體女人照,要麼是愛人的,要麼是明星的。總之,美國人都很流氓。

托馬斯見我閉著眼,憤怒地把照片摔到我的頭上。我用手把這些照片擋了回去。托馬斯像是很心疼他的照片,彎下高大的身軀,撿拾散落在地的照片。

我有氣無力地說:

“你太下流了,你太太要是知道你這樣,肯定饒不了你。”

托馬斯露出天真的笑容,那雙眼睛有著孩子般的純真,他說:

“她隻會更加愛我。”

托馬斯的坦然,超出我的經驗。我想,我如果藏著這樣肮髒的東西,我一定不敢拿出來給人看,如果被人發現了,我一定會覺得無臉見人,羞愧難當的。但這個美國鬼子神定自若。他的態度刺痛了我,令我鬱悶和憤怒。我不想再看見這個流氓。我從床上爬起來,披上自己的濕衣服,衝出了托馬斯的房間。

“你這是幹什麼?你們那間屋子是多麼冷啊。”托馬斯在我身後說。

那些裸照一直停留在我的腦子裏。我怎麼驅趕都無法讓它們在意識裏消失。當天晚上,我沒睡著,腦子裏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的整個身子像是沸騰了一般,既柔軟又緊張。我想,我看來是中了資產階級的毒了,我感到害怕。可我無力抵禦它們。後來我就不抵抗了。我的心突然變得安詳起來,我的身子也舒展開來。我像是落在溫暖的水中,生命的感覺突然降臨,淚水奪眶而出。

我的身體一直非常灼熱。我不知道自己後來是睡著了還是失去了意識,有一些幻覺一直纏繞著我,讓我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後來,我才知道那夜我燒得厲害,燒得我失去了知覺。等我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一間簡陋的病房裏。醒來的一刹那很奇妙,最初感到自己的身體沒有重量,輕如鴻毛,四周光線強烈,後來,光線慢慢暗淡,我的身體也變得越來越沉重。一種無力的沉重。托馬斯站在我的身邊,他見我醒來,顯得很高興。他告訴我,我得了傷寒症。

“不過,你放心,醫生已經給你注射了綠黴素。”托馬斯說。

治療傷寒是個漫長的過程。但我的體質好,恢複非常迅速。美國人不是人人都像托馬斯那樣好心腸。這是一個專門收治俘虜的治療所,有時候一整天美國人都不來看我一下。托馬斯倒每天來看我一次。他一來就摸我的額頭,就好像他是個醫生似的。

“我懂醫。”托馬斯說,“我父親是個教會醫生。”

我知道美國人相信上帝,他們的部隊中也有教士。在一次行動中,我們還抓到過一個美國傳教士。他膽子特別小,見到我們就把手舉得老高,恨不得舉到上帝那兒。頭幾乎埋到了土裏。他說,他隻是個教士,他反對戰爭。

也許是因為生病,我顯得很軟弱。我對托馬斯也不再像以前那麼討厭了,有時候,也會同他聊聊家常。我問:

“你信上帝嗎?”

托馬斯搖搖頭,他天真的眼裏浮現一絲困惑。他說:

“不知道。”

“你呢?”他反問。

“不信。”

“我開始信的。我小的時候每個星期都要去教堂。我是我們那個教區的童子軍成員,每周都去做義工。”托馬斯說到這兒,停了一下,說,“後來,我就有點疑惑,我不怎麼去教堂了。我父親為此非常傷心。”

“你太太是幹什麼的?”我問。

托馬斯見我問這個問題,一臉快活。他說:

“我太太很了不起,她是一位教授,是專門研究性的。”

聽到托馬斯說他的太太是研究性的,我的頭大了。怪不得托馬斯這麼下流。我想,托馬斯接下來肯定要說下流話了。我趕緊轉移話題:

“我什麼時候回難友們那裏?”

“呆在這裏不好嗎?”

托馬斯不知道我內心的隱秘。我怕難友們懷疑我。我回去時,他們一定會用奇怪的眼神看我。這種眼神會讓我感到不舒服,令我感到我的清名在他們的眼神中已不複存在。

在病房呆了四天,我就回到難友們中間。我恢複得還可以,隻是身體還有點虛弱。難友們去築路的時候,我可以在規定的範圍內活動。李自強很關心我。他經常從托馬斯那裏給我弄來一些可口的罐頭。但我還是對他很不滿。我聽一個難友說,美國人曾專門培訓過李自強,讓他來管理我們。難友們中,隻有李自強擁有一把刀子和一根棍子。當然他從來沒用棍子打過一個難友。有人說,他可能已是美國人的奸細。這個我不太相信,我不相信他會出賣我們。經過這段日子的觀察,我發現戰俘營其實還是有很大的空間的,美國人根本不知道難友們在想什麼,他們又聽不懂中國話。托馬斯這個白癡倒是聽得懂一些,但他把他管著的戰俘當成一群聽話的綿羊。想起托馬斯,我又想起那些裸照。

我想再看一看那些裸照。我上次沒看清楚,頭腦中模糊一堆。隨著身體的恢複,那些圖片又開始騷擾我了。那種模糊的印象令我有再看一次的渴望。我得看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中途,托馬斯回來了一趟。見到他,我的這種渴望變得更為強烈。我下了好大的決心和托馬斯打招呼。

托馬斯見我鬼鬼祟祟的樣子,警惕地問我什麼事。我說沒什麼事。托馬斯不相信,他說你一定有事。我早已憋紅了臉,支吾道:

“我想看看那些圖片。”

托馬斯一臉天真壞笑,他在我胸脯上狠狠打了一拳。他快活地去取箱子裏的照片,一臉的滿意,就好像他幹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引誘我提出這個無恥的要求是他這段日子以來所取得的最大成就。

現在我看清楚了。我還沒碰過女人。在入伍前,我喜歡過一個姑娘,她是一位護士,比我年紀大,我偷偷跟蹤過她,但她一直不知道有人暗中喜歡她。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經驗。我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但我還是看得渾身發顫。托馬斯在一旁得意地笑。我的臉羞得發燒,很有點無地自容的感覺。

我回去的時候,托馬斯要送我一張。但我拒絕接受。我一臉不以為然,我說:

“你以為我喜歡這種東西?我會幹這種醜事?”

托馬斯一臉的疑惑,就好像我是從地上突然鑽出來的怪物。

我感到自己確實像怪物。因為我回到自己的屋裏我就後悔了。我應該帶一張來。那些圖片有強烈的魔力,它們占據我的腦子。這回當然更清晰了。這清晰令我有不真實之感。我想看圖,以驗證自己的記憶。但我不會再向托馬斯提這個要求了。那樣的話,我真的成了資產階級下流坯。

我確實下流。我竟然這麼下流。我整日想著那事。我的身體充滿欲念。我看到附近兵營裏那幾個美國妞,眼睛都會發直。這時候,我就在心裏批判自己。我經常閉著眼坐在那裏,口中念念有詞,像一個打坐的和尚。難友們不知道我怎麼了,不過他們對我的行為不感興趣。我閉著眼睛,驅趕那些圖像,口中罵的是我自己。我一遍一遍說:

“你這個下流的東西。你這個下流的東西。你這個下流的東西……”

有一天,托馬斯碰到我,向我意味深長地眨眨眼,說:

“現在我放心了,我知道你不會自殺了。”

我和托馬斯說話的時候,李自強總是微笑著看我們。我不喜歡這個人的笑。我雖然不認為他已變節,但我不喜歡這個人。他在托馬斯麵前點頭哈腰的樣子令我覺得丟臉。

托馬斯說得對,我現在確實已經不想死了。我不想死了後,想起他救過我兩次命,我就對他有些感激。他給了我兩次生命啊。況且我得傷寒的時候,他這麼關心我。

托馬斯好像很喜歡我。幹活的時候,他喜歡和我說說話。

有一天,築路休息期間,托馬斯來到我身邊。這時,剛好有一群美國女兵走過。托馬斯咽了一口口水,問:

“你還沒同女人睡過吧?”

我的臉紅了。

“你如果睡過女人,你就不會想到死了。”托馬斯說。

那群女兵慢慢走遠了,就像一群天鵝消失在天空中。托馬斯顯然感到遺憾。他突然回過頭來,問我:

“他們說你打仗非常勇敢?”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問這個問題。我沒回答。

“我可不想殺人。”他聳聳肩,一臉自嘲,“所以,我管俘虜。”

我不可知否。

他好像對我滿懷好奇。他認真地問:

“你殺過多少人?”

我殺過多少人自己都記不清楚了。我白了他一眼。

他吹起口哨,說:

“同我說說沒關係,我又不會報複你,你已經是美軍的俘虜,我們美軍優待俘虜。”

美國兵都愛吹口哨。他們喜歡把自己搞得像個小流氓。他們以為這就是個性。我在心裏冷笑。我問:

“你中國話說得很好,哪裏學的?”

“我從小學中文,我父親本來想讓我去你們國家傳教的。後來,我自己都困惑。再說,你們國家成了共產國家,也沒了機會。”

我“噢”了一聲。我想,美國人就是想麻醉中國人民的精神。

我心裏對托馬斯有了一些親近感。我總是不自覺地觀察托馬斯。有一天,托馬斯帶那群美國女兵到他的房間。托馬斯高興得像一隻得到主人食物的狗,全身的毛發都變得服帖,好像隨時準備著主人的撫摸。我不知道托馬斯是不是在給她們看他收藏的南韓女人的裸體照。他下流得如此光明正大,這一點令我羨慕。我做不到。我的下流是真下流。我隻能批判自己。

憑良心說,托馬斯待俘虜不錯。因為修路消耗的體能很大,他經常向上麵要求一些可口的食品給我們吃。大家也都很配合他,盡量把活幹好。

對托馬斯的好感令我不安。我知道我不該如此。我從來沒想過會對一個美國鬼子、一個敵人有親近感。我在托馬斯麵前從來沒有笑臉,眼中依舊是那種對待階級敵人的你死我活的凶狠。我不想讓托馬斯知道我感激他。不能讓這個美國鬼子得意了。我們之間界線分明。

有一天,在築路的時候,李自強來到我身邊。他態度十分嚴肅。他假裝幹活,對我說:

“我觀察你一段日子了。我已相信你。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看著他。我一直對李自強有點反感,這個人認為自己是俘虜們的頭,當仁不讓地配合托馬斯管著我們,他幹活時的積極勁兒令我看輕他,我覺得他好像想在俘虜營裏待一輩子似的。他要同我商量事情,我感到很奇怪,我平時都不理睬他。

“我這樣做是冒風險的,關係到這十九條生命。但我已信賴你。”他說。

我不知道他要說什麼。沒反應。他顯然也在觀察我。他想了想,又說: